夜风习习,崇海岛上才下过雨,空气微凉而带着湿意,沈焦按住突突直跳的脑袋,觉得舒服了些。
这不是偏头痛,他的偏头痛一旦发作起来,如果不是药物介入,绝不可能有所好转。
沈焦下意识皱了下眉。
晚宴已经开始了,他却朝门口的方向走去,边走边给司机打了个电话,晚宴他本来就是打算亮个相,不会耗整晚,现在……就更不打算回去了。
他这边刚走了几步,后面却突然有脚步声追来,沈焦站定回头,是个侍应生。
“先生您好”侍应生气喘吁吁的停下,将手里的一个刺绣小袋子递给了他:“我看您刚才好像有点醉了,特地给您送一个醒酒香囊。”
沈焦狐疑地看着他。
被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绿棕色眼睛看着,侍应生下意识有点慌,忙解释了句:“每位醉酒的来宾,我们都会送上的。”
欲盖弥彰。
沈焦转身:“不用。”
“先生”侍应生居然又追了上来:“您还是带着吧,听说很管用。”
沈焦这次真的站住了,回身,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看了他好几秒,直盯得他差点坦白。
“谁让你送的?”沈焦问。
侍应生瞬间觉得笼在头上的阴影比大山还重,也顾不得女孩的交代了,一股脑地出卖了雇主:“是个姑娘要我交给您的。”
大约是沈焦面无表情的样子太可怕,侍应生下意识补了句:“穿蓝色礼服裙的,特别好看的一个姑娘。”
侍应生说完,见面前的青年没什么反应,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事情大概率搞砸了,给小费的出卖了,香囊也送不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得罪着什么不得了的人。
结果,还没等他想好回去怎么交代,就听青年突然道:“不给我了吗?”
香囊是蓝色的,不足半个巴掌大,上面似乎绣了个什么花纹,沈焦不认识,他虽然从小就开始学习汉语言文化,但毕竟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对一些传统文化了解并不太多。
……以后,或许可以问问唐映。
香囊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气味很好闻,是一种混合青苹果、薄荷和茶香的味道,就算此时没有偏头痛发作,闻起来也让人神清气爽,很明显,这是唐映专门为了他偏头痛准备的。
沈焦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以前不是没有女生送过他东西,但他从没在意过,女生们送他东西时的想法,他大概知道,不外乎就是示好或者喜欢,更深更多的,他懒得想。
但这次,破天荒的,他有些不确定,唐映这算……示好吗?
神游天外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视频会议开始,甚至直到提醒铃声响起的时候,沈焦才蓦然回神——他居然什么都没做,对着香囊发呆了这么久?
沈焦愣了一下。
时间不允许他想太多,办公桌上的设备是一早就连好的,打开投影,开始视频会议。
这是他接手讯风后的第一次市场部的中高层会议,按理说这种层次的会议他没必要参加,但考虑到之前讯风市场部名义上的老大是沈铭昱,市场部大概率问题不小,不得不来一场视频会议。
开头是老生常谈的总结报告和对未来的展望,市场部副总侃侃而谈:“……短视频行业前景依然明朗,行业竞争全面进入了寡头竞争时代,以讯风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依然占据市场主导地位……”
几乎一样的话,沈焦刚在晚宴上听过,同行们面对政策变化普遍乐观,但沈焦却并不这样认为。
他几乎敏锐的察觉到,行业将迎来重新洗牌的局面,下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讯风的重心都不应该放在大力发展上,而是如何在巨变中寻求自保,并顺应变化,发展出新的可能。
这一说法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市场副总的反对,甚至可以说嗤之以鼻,他心下已经给沈焦定位为“外行瞎指挥内行的小屁孩”,只是碍于沈焦如今的身份地位没敢表现出来。
“沈总,您可能之前一直做游戏板块,对短视频行业不清楚情况”市场副总勉强耐着性子道:“不说远了,就说拍拍,从他们下半年资金投入方向就可以看出来,行业前景依然乐观,这是整个行业共识。”
两人意见分歧,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虽然市场副总最后再反驳不出什么有力的话,但明显还是不服气,几个简单的交锋,沈焦判定,这样一个部门领导者,很难在这种巨变时期,很好的执行自己的方针。
他得换一个得力手下。
“你确定?”沈慎止接到沈焦电话时倒也没意外,新官上任,跟自己意见完全相左的副手肯定不能留,但沈焦毕竟还年轻,需要个老辣的手下帮衬:“据我说知,外面想要挖他的公司可不少,这行业,他算老人了,多少有自己的可取之处,现在放走他容易,想让他再回来可就难了。”
沈焦很平静:“我有合适的人选。”
沈慎止半晌没有说话。
他知道沈焦一向有决断,但这么有决断,还是不免让他心惊。
沈焦说他有合适的人选,这个合适的人选是什么时候选定或者培养的?
在他还没接手讯风之前,他就已经在为接手讯风做准备了?那他……有没有提前在为接手沈氏做准备?
有野心,擅筹划,决断果敢,甚至心狠手黑……像他,这也是他欣赏这个儿子的原因,但同时,他追摸不透他,有这样一个不听自己话,却野心勃勃的儿子,实在让人心难安。
沈慎止再开口时用上了半真半假的责怪语气:“副总是说换就换的吗?年轻人就是喜欢意气用事,暂时的意见相左就换人?那以后谁跟你对着干你就换掉谁?”
“做人上司,要有胸襟,有容人之量,后面慢慢相处,自然有说服他的时间。”
电话这头的沈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再开口时,刻意换上了少年意气用事的口吻:“我有信心,如果您不相信我,我可以跟你签个赌约,行业一定会如我说的那样重新洗牌,而我,也一定能带领讯风立于不败之地!”
听着少年意气用事的口吻,沈慎止下意识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再怎么有野心,也还是个少年人呢,听听这话,多孩子气啊。
沈慎止稍稍放心,语气也跟着稍有松弛:“你跟我签赌约?你拿什么跟我赌?输了,讯风由铭昱接手,你当他副手,就这样。”
沈焦同意:“好。”
……沈慎止对他的戒心越来越重,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挂断电话,沈焦撑着额角坐了下来,太阳穴从刚才开始就胀痛不安,他强撑着跟沈慎止周旋完,这会儿仿佛有颗钉子扎进了脑髓,视野中开始出现模糊的闪光点,闪得他想吐。
以前偏头痛发作时间虽然也不定,但一个月顶多就两三次,可最近一年,越来越频繁了,几乎每三四天就会发作一次——晨跑时、重大会议上、期中考试、飞机上,频繁发作的偏头痛打乱了他很多计划,将他生活搞得一团糟,也将他几乎折磨疯。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黑暗正在疯狂滋长。
在剧烈疼痛袭来之前,沈焦关掉灯,躺在了床上,这种痛苦又无助的时刻,他又将手伸到了枕头下面——那里没有枪。
这是他回国后最不习惯的改变。
食指上的茧子已经变薄了很多,过去的生活似乎已经离他很远了,家族的几近覆灭、母亲的死,似乎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滴、滴”
一片黑暗的安静室内,邮件提示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尤其对正在经受偏头痛折磨的人来说,不啻于惊雷。
沈焦睁开双眼,眼中的红血丝如蛛网般交错可怖,脖子上和胳膊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眼前光点闪烁得越来越密集,几乎闪烁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点漩涡,他一时几乎不清楚,是他又陷入了半失明状态,还是屋子里本来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摸索着探向床头柜,手指没有碰到手机,反倒是碰到了一个微凉丝滑的东西。
沈焦拿起,一种青苹果、薄荷和茶香的混合味道传来,不知道是不是清香造成的错觉,焦灼疼痛的大脑似乎都平静了两分。
是唐映给他的香囊。
以前他生病乱投医,不是没试过芳香疗法,但无论号称多神奇多让人放松的香味,都会在他偏头痛袭来之时,变成令人作呕的味道。
只有这次是不同的。
沈焦闻着香囊的清香,不期然想起了唐映做的菜香,明明是完全不同的气味,却神奇得很相似,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邮件提醒还在闪烁,闪得他眼中光点又密集了几分,他本来想直接关掉,但当看到弹出的名称时,又犹豫了。
是他专门交代后期团队发给他的,唐映的剪辑版视频。
剪辑后的视频只有短短不到五分钟,沈焦忍着头痛,尽量快速地审核了一遍——没有一帧时多余的,内容紧凑而吸引人,从唐映处理鹅掌开始,到她做三色蛋,然后是厨师长的暗讽,两人小小的比试,之后是菜出锅,几人吃得活像是小猪抢食,再之后……
视频居然留下了唐映端给他三色蛋的那一段,刻意用了比较暧昧的滤镜和背景乐。
两人当时离得那么近吗?他当时是那样看着唐映的吗?
不知不觉,进度条已被来回拖动了五次,视频画面里,少女不断靠近他,直至微微踮起脚尖,一双内勾外翘的笑眼注视着他……
沈焦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近一年来,他失眠越来越严重,即使头痛到想要晕过去,也被迫清醒着,今天却很特别,头似乎还没怎么痛,他已经睡了过去。
梦里是岩浆地狱,浓浓烈火中所有的人影都变得光怪陆离,惨叫声不绝于耳,他像过去一样,默默忍受着寸寸皮肉被烈火焚烧的痛苦。
这时,一团蓝到极致的浓雾突然出现,并开始迅速弥漫,蓝雾所到之处,烈火似乎都没那么灼热了,不久,蓝雾慢慢变淡,然而不等他看清周围情况,一只雪白皮毛的小狐狸跳到他怀里。
皮毛顺滑,丝丝清凉。
他忍不住抱紧了一些,小狐狸似乎被抱得很不舒服,挣扎了一下,然后抬起头,使劲瞪了他一眼。
那双眼,清凌凌的,圆而带翘,即使瞪人也含娇带嗔,如果笑起来,一定内勾外翘得很好看……
沈焦猛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