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湛到家时,闵氏正坐在堂屋等他,怀里抱着的小云清哼唧哼唧的不肯睡,明明困得眼睛已是半合半开,嘴里还在嘟囔着:“大哥好慢,怎的还不回呀?”
许云湛上前躬身接过闵氏怀里的小人儿,柔声哄道,“好了,快睡。”
小孩子的精力到底有限,生病又折腾了一番,如今看到念叨许久的大哥终于回来了,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含着笑沉沉睡去。
闵氏无奈叹道,“这小子怎的就如此黏你?”
“放屋里睡去吧,你一整日没吃饭,该饿坏了,饭菜我给你温着呢。”
许云湛点点头,想到和柳飘飘那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不自觉有些好笑。
闵氏把温在炉上饭菜端上桌,简单的稀饭和小炒青菜,许云湛在桌边坐下。闵氏细细观察他平和又隐隐透着愉悦的神情,猜想事情应该谈得很顺利,便随意地问:“亲事谈得如何?”
他咽下口里的食物,答道,“挺好,说好明天正式下聘。”
闵氏惊讶,“这么急?”
“不急,反正已经决定好了,是早是晚都一样。”
“你果真决定好了?”
许云湛抬眸定定看她。
闵氏欲言又止,“唉,方才李大娘来串门,就聊到了柳飘飘,说她昨晚为了让推掉王大宝的亲事,连家人都敢动手。我担心……”
“娘!”许云湛严厉喝断她,“我们昨晚已经讨论过了,柳飘飘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她不会真的动手,不然就不会只是传出谣言她打人那么简单。”
“况且她只是一个姑娘家,被逼到如此境地,再不反抗和让她去死又有何区别?会反抗说明她想活下去,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闵氏哑口无言。顿了顿,问道,“你娶她,仅仅是因为她曾经救过你的命?”
他垂眸沉默。
“阿湛,你不能因为救命之恩就搭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呀,要报恩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我们可以给她……”
“不是。”他摇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某处,“我之所以娶她,是因为我想娶她。”
想娶她,想留住她,把她放在身边,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
知道有柳飘飘这么个人还多亏了她臭名昭著的恶名。
来柳树村短短两个月,他一个不怎么关心琐事的书生,都能三五不时地听到关于她的传言,可见她的名声有多响亮。但那也不关他的事,只是随便听听,不人云亦云,更不做评论,。
他远远地见过她几次,不是在埋头干活,就是在失神发呆。当时他心中只觉这姑娘沉默寡言,深沉阴郁,宛如一朵未及绽放就已经凋零的花儿,心中惋惜,却又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力感。
然而半月前再见她,却犹如脱胎换骨,获得重生。
那天他上山去采草药。
柳树村的后山高耸巍峨,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植被,深山中时有野兽出没,少有人敢往深处走。他也只在山脚下转过,没进去。但他娘咳嗽,听李大娘说山上的紫灵草可以止咳,他就想去试试,不深入应该没事。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才爬到半山坡他已累得动弹不得。他躺在草丛里休息,忽然听到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好奇地循着声音摸去,就见一个人在挖坑。
坑已有半人深,那人还在挥舞着铁锹继续挖,嘴里边碎碎念着,听不清说什么,偶尔还哼出陌生的曲调,或是吹出欢快的口哨。他觉得怪异,在这荒郊野岭的,这人是在干嘛?
待那人直起腰擦汗时,他终于得以窥见全貌,顿时更感惊奇——竟是柳飘飘!
听说前段时间她磕到后脑勺伤得严重,在家休养,如今是好了?那又为何来这山上挖坑?不对,此时的柳飘飘和平日里那个阴郁的她完全不同。
眼前的人因为挖坑脸上红扑扑的,晶莹的汗珠挂在两颊,清澈的双眸亮闪闪,整个人焕发着勃勃生机。她愉悦地自说自话,自歌自唱,细细听去,尽是什么赚钱钱,攒钱钱,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许云湛听不懂,但也轻易感受到了她的好心情。
没打扰她,他趁着人没发现悄悄走开,继续去寻找紫灵草。
临近傍晚,他才在一处斜坡上寻到草药,谁知采完草药下来时,脚底一滑,就从斜坡上滚落,直滚到平缓的草丛中才止住,不想后脑勺正正磕在石头上,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说话声,他眼睛勉强挣开一条细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块暗红的心形胎记,然后是一双清澈干净的瞳眸。
“你醒了?能自己走吗?”
许云湛连摇头都做不到,头晕眩得使他翻起白眼。
“啧,算你好运,遇到了我,不然待这里不过一晚你就连渣都不剩了。”
说完柳飘飘比划着,似乎不知该如何上手,最后干脆一手穿过他的腋下,一手穿过他的膝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抱起,还掂了掂,嘴里嘟囔,“一个大小伙子,真轻!”
其实他也不过才十八岁,还有着少年人的清瘦修长。
许云湛被腾空抱起,头更加晕眩,再意识到被一个女子如此姿势抱着,一时间热血冲上脑门,这次是真正晕过去了。
要问柳飘飘为何不背着,而非得公主抱,她会理直气壮地回答:没什么,就是忽如其来的恶趣味。
前世她工作忙,没来得及谈恋爱,更别说被公主抱,完全体会不到那种少女心的浪漫,如今有机会,自然要好好试试——虽然是她抱着别人,但怎么说也算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嗯,很奇特的体验。
途中,许云湛醒来,天色渐暗,夕阳微薄的余晖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散落在他上方人儿的脸上,覆上一层温暖的柔光。他赫然发现眼前的少女五官精致小巧,下颌线条柔美,那块胎记也在从容淡定的气质中显现出它恰到好处,独一无二的美。
她真的和之前不一样了。
山林里很安静,除了倦鸟归巢时满树的热闹,就是柳飘飘偶尔踩在枯枝上的响声,以及,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柳飘飘在专心看路,没注意到他已经醒来,而许云湛为了避免尴尬也没开口说话,而且他头确实还在晕眩,估计也走不动。
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贪恋这份温度,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只觉得这怀抱温暖安全如同避风的港湾,可以暂时让他放下坚强,安心休憩。
抱着个男人,柳飘飘的脚步也是稳稳当当的,许云湛撑不住安心地昏睡过去。
再次有意识时,柳飘飘正把他放下,半靠在石头上,她自言自语,“虽说没几两肉,可一路抱回来手还是麻呀。不过你是真的轻,以后可得多吃点饭,不然以后抱不起你媳妇,丢人。”
“我算是救了你一条命,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呀?”
“哼,姐那么完美,指不定是我吃亏呢,算了算了。”
许云湛想挣开眼睛,奈何眼皮如千斤重,他听着她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接着是一阵陌生的脚步声走近。然后他就被人送回了家。
在家将养了几日,他听说了柳家要把她嫁给王大宝的事情,心里焦急。
其实他已经在那条小溪边,就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关注她好几天。看着她坐在巨石上,一待就是一整天,他能感受到她的焦虑和忧伤,甚至绝望。她失神地望着虚空的某处时,他总有种她随时要消散于天地间的错觉,让他抓不住,就像漏过指缝的光。
所以昨天,他终于忍不住上前和她说话,而他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真的开口让他娶她。
他知道,她是一时脆弱才不自觉说出口,但他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不给她反悔的时间。而她确实很需要这个机会,一个打破僵局,活下来的机会。
所以,让他以身相许在先的是她,先开口让他娶她的也是她,怎么可能就忘记曾经救过他这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