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看起来,有些过分关心延尘的姻缘了。”齐霁忽然又说了一句。
谢桃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瞳,手指扣着茶盏的杯壁,也不知看到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延尘如今已二十有二,是该娶妻的年纪了,即便是走了个孙小姐,明日也会再来一个王小姐,李小姐……这一个他不喜欢,日后总会遇上那么一个喜欢的吧?”
齐霁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连遇上好几个喜欢的也说不一定……”
“他才不会!”
谢桃下意识地反驳。
齐霁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表妹何出此言啊?”
他继续说,“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谢桃瞪着他,不再说话了。
齐霁看着这个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姑娘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显然是被他说的话给气到了,齐霁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连忙说,“表妹可千万莫要与我生气,”
他将自己随身系在腰间鞶带上的皮质袋子里由牛皮纸包裹着的一张糖饼递给了她,“我啊,方才不过是说笑,逗你罢了。”
谢桃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迟迟没有去接。
“小表妹不吃可是要后悔的,这糖饼可是极难得的,除了我南平侯府的后厨,这世上可就再也寻不到了。”齐霁将牛皮纸展开一些,露出半块沾了糖霜的饼。
那糖霜就像是细碎的雪花似的,簌簌地铺散在了一块外表焦黄的薄饼上,上头还有一颗颗的白芝麻。
好像……闻着就挺香的?
谢桃有点迟疑了。
最终,她还是没有抵住诱惑,伸手去接了。
她只低头咬了一口,外表酥脆,里头有着桂花蜜的味道,像是还有别的叫不上来名字的清甜香味,带着果香的酸甜糖稀裹在里头,外头又是细碎的糖霜,芝麻极香,甜而不腻。
谢桃的眼睛里流出惊喜的光芒。
“如何?”齐霁笑着看她。
谢桃咬着饼,说话的声音有点模糊,“好吃……”
齐霁闻言,眉眼微扬,颇有些得意,“我郢都老饕可不是浪得虚名,我这张嘴吃过的美食啊,那必得是实打实的好吃才行。”
身为南平侯府的世子,他却活得像是一个不羁的浪荡子。
这郢都无人不知,南平侯府的世子空有其书画之才,却是个无心功名,一心追求玩乐的纨绔。
他却到底乐得做这样一个纨绔。
“表妹从晔城来,不知晔城可有什么美食啊?”齐霁又开始追问谢桃。
谢桃愣了一下,嘴边沾着饼屑,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咬了半块的饼放在了桌上,然后就转身往内室里跑。
齐霁不明所以,但片刻后他却又见她又跑了出来。
手里还抱着两个盒子。
那是谢桃除夕那日带过来给齐霁的礼物,只是这么多天她没有过来,险些就将这件事给忘记了。
这会儿,谢桃把两个盒子放在了桌上,推到了齐霁的面前。
“这是送我的?”
齐霁指了指自己。
谢桃点了点头,“这是新年礼物,本来该早些给你的,但是……”
她挠了一下后脑勺,抿了抿嘴唇,含含糊糊地说,“反正,给耽搁了。”
乍一听“新年礼物”,齐霁那双向来温润的眸子里竟还流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
他与这位表姑娘到今日也不过才见了两次,却未料想,她竟还给他备了这样一份礼?
心里头更多了几分好奇,齐霁当下便打开了其中一只盒子。
而后,他便见其中摆着的,是经由牛皮纸包裹,用线绳束缚好的方方正正的一列又一列的小方块。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于是那双眸子一亮,他当即拆了一个,里头赫然便是他曾在卫韫手里抢夺过的酥糖。
捏着那枚酥糖,齐霁像是细细地思索了片刻,当他再抬眼看向谢桃的时候,神情多了几分深意,“这酥糖,可是你做的?”
谢桃拿起桌上的半块饼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齐霁捏着那酥糖半刻,忽而失笑一声,如墨般的眼瞳里浸润着清亮的光。
好你个卫延尘,竟早就做了这般金屋藏娇的勾当!
“小表妹,”
齐霁咬了一口酥糖,眉眼都舒展了,他忽然问,“你可是喜欢延尘?”
这忽然的一句,令谢桃瞬间被呛住,连着咳嗽了好一阵儿。
大开的门外,仍在下雨。
声声淅沥,打在檐下,落在倒映着渺远天幕的池塘里。
屋内的齐霁,望着咳出泪花的姑娘半晌,替她再倒了一杯热茶。
谢桃的指腹在接触到茶盏的时候,被杯壁的温度烫得瑟缩了一下手指。
未待谢桃开口说话,齐霁便兀自弯了弯唇角,“看来是这样没错了。”
齐霁并不知道,这位忽然出现的“表姑娘”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但是遇上卫延尘,于她而言或许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但同时,齐霁却很清楚,或许对于卫延尘而言,能够遇上这么一位姑娘,却是他的幸运。
卫延尘其人,背负得太多,隐藏了太多。
他身在炼狱,半生从未解脱。
齐霁曾以为他天生冷情,而这人间风月,红尘万里,多少意趣,仿佛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片荒芜的雪原。
而齐霁之所以以他为友,
只是因为,纵使他再感受不到人生热切,世间温暖,但他也同样恪守着自己的原则。
他实则,也同样心怀赤诚。
只是这份赤诚,是他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与枯骨艰难保护的初心,那绝非是善良。
卫韫从不是绝对的良善之人。
真正无辜之人,他从不加以利用。
但与他为恶者,他也绝不放过,从不手软。
他向来是这样果决。
齐霁原以为,依照卫韫这样的性子,或许此生都将注定孤身一人也说不定。
但偏偏,他的身边却莫名出现了这样一个看起来尤其单纯无害的小姑娘。
但齐霁此刻定定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时,心里却又忽然觉得,一切又好像都在情理之中。
一个是经世事挑染,一身疮痍的黑。
一个是如白雪一般,晶莹剔透的白。
卫韫身上经年的苦痛,或许只有这样一个足够纯粹的姑娘,才能消解。
不需要她心思千转,胸中谋略,做他身边的所谓助力。
她只要做这样一个足够简单的姑娘,便已是很好。
如案边摇曳微暖的灯火憧憧。
如院落四合坠落的天光里,那流散寸寸光影的星。
似冬日深夜里温热指腹的一盏散着缭绕热气的清茶。
为什么是她?
齐霁此刻在看着这个啃着糖饼的姑娘时,心里已经了然。
“都已是见过两面了,我还未请教表妹的名姓?”见她埋头啃糖饼,齐霁也不再执着于之前的话题,便索性含笑问道。
“谢桃。”她小声地答。
齐霁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轻轻挑眉,“是个好名字。”
人很简单,而她的名字也如她一般简单。
“齐明煦。”
彼时门外忽而传来了卫韫的声音。
像是带着几分不悦,稍稍泛着冷意。
齐霁闻言,偏头时,便见卫韫已踏进门来。
他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已被渐盛的雨势浸湿,边角还在滴着水,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也难免被风吹进伞沿下的雨水浸润。
“卫韫!”谢桃一见卫韫,就把手里啃得只剩下一小块的糖饼放在桌上的牛皮纸上,然后就站起来,往他面前跑。
这一幕落在齐霁的眼里,令他瞬间又挑了挑眉。
卫韫瞧见谢桃跑过来伸手就要来拉他的衣袖,他就伸手,指尖点在她的额头,令她一时止步在那儿,与他之间隔着他一臂的距离。
“我身上沾着寒气。”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而后便冷淡地瞥了一眼坐在那儿的齐霁,缓缓走到屏风那处,解了领口的带子,将那大氅直接搭在了屏风上头。
“延尘你对桃桃表妹倒是温和,怎的对我便是这样一副情态?”齐霁吃着酥糖,叹了一口气。
卫韫闻言,回身时忽而看他,神情莫名有些怪异,“你唤她什么?”
齐霁坦然道,“你我既是好友,桃桃是你的表妹,自然也是我的表妹。”
卫韫的那双眼里清辉疏冷,闻言,稍稍眯了眯。
“……”
谢桃觉得屋里的气氛莫名有点怪异,她默默地走过去,坐下来继续啃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