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吾蹲下来,检查她的脚,见医治得不错,她脸色也红润,看来是经过精心照顾的,便问:“如何伤的?”
“丢人,不说也罢。”娇小姐擦去泪花,摆手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她过得一直坎坷,只要做工干活,就要受伤,要么就是发生意外,磕磕碰碰大小伤不断。断脚这个,是她和大家一起建城门时,城门倒塌,她为了护一个小姑娘,慌乱中跌下乱石堆,断了脚。
辞吾帮她重新缠着绷带,说道:“你信苦尽甘来吗?”
“哪有什么苦尽甘来,这天总是给一口糖,喂一口苦药。”娇小姐摇头说,“我们这些凡人,总是要死的,现在活着,不就是为了等最后那口甜的。”
“也不能这么说。”辞吾笑眯眯道,“你天命已完成,现在磕绊不少,是因以后要走宽阔大道,不让你磨了脚,是怕你到大道是飘。”
“我才不飘呢!”娇小姐双手合十拜道,“让我现在就走不硌脚的大道吧。”
辞吾垂着眼,并未答应她,只是说:“天地之中,好事如天,苦难如大地。若是不用苦难系着的脚,许多人就会连平稳的路都走不到头。”
娇小姐撅起嘴,拿手帕蒙上了脸,长长一叹。
绷带打理好了。
辞吾放下手,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转身看向门口,莞尔:“喂,娇姑娘,你的大道就要来了。”
娇小姐掀开手帕:“啊?”
辞吾已经不见了,门口的阳光中,出现一个顶门的高大身影。
见那熟悉的高马尾宽肩膀,娇小姐立刻又把手帕盖在了脸上。
萧回把刀剑放在门边,净了手,轻轻走近。
“今天怎么样?”他声音也轻。
娇小姐嘤嘤啜泣:“要你管。”
上个月,殿下与她和离了,是殿下先提出的,娇小姐也不顾脸面了,就在城门口抓着殿下的衣袖哭得特别痛,一个劲问她为什么。
“你不要我了,你这个负心汉!”娇小姐鼻涕泡都蹭到了殿下的衣服上。
殿下笑:“你啊……我没有不要你,只是,娇雨,你以后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耽误你。”
“我还要做皇后呢!”娇小姐吹出一个鼻涕泡。
十三偷笑,而萧回则傻愣愣听着,一脸害怕。
“是,我答应你,是皇后。”殿下笑着答应了。
萧回本以为自己没戏了,娇小姐喜欢的是殿下,可私底下,十三却跟他说,让他照顾好娇小姐。
“她一路走来也不容易,也算是殿下的闺中密友,陪伴殿下风里来雨里去。”十三说道,“所以殿下说了,如今歇了战事,都城安稳了,此时和离也是为了娇雨好,许多才俊都喜欢娇雨,可从前碍于身份不便表达爱意,如今,就各凭本事了。”
十三并没有把话说破,只交待了:“萧将军为人厚道,办事也稳妥,故而,殿下让将军平日里多多照顾娇雨。”
萧回:“萧某自当尽心竭力护她周全。”
他有了危机感,经过多日的留心观察,果然见军中有小伙儿前去跟娇小姐搭话。
萧回心道:“这怎么成!”
他明里暗里,挡了许多乱飞的桃花,可却提不起勇气来与娇雨说说他自己的心。
他对娇雨好,却还有矜持在,似是害羞一般。
一来二去,娇小姐看了出来,从此就躲着他走了。
这次娇小姐伤了脚,追本溯源,也是他的错。若不是为了躲她,娇小姐也不会跟着晴郡主她们去修筑城墙,也不会断脚。
萧回苦恼。
是她不喜欢自己吗?
尴尬关怀了几句,萧将军提着刀剑离开,下了台阶,见长高了的辞吾背着草药筐笑眯眯等着他。
“是神君吗?”萧回抱拳,“上次一别,萧某做事不力,还未给神君赔罪。”
“哪里,将军尽心便好。”辞吾摆手,“我在这里等将军,是因在将军额上看到了姻缘生机。”
萧回紧张道:“是吉是凶?”
辞吾不直接回答,只说:“女孩的心思,萧将军要好好琢磨。将军本是通透人,又读过书,只是这些年厮杀日子过多了,心不静,也粗糙了,故而察觉不到情思之微妙。”
萧回愣住。
辞吾道:“不知如何做时,真心换真心便是。”
萧回恍然大悟,仿佛有一条宽阔大道铺在了眼前。
“多谢!”
他抬起头,辞吾已离开,身影缥缈,渐渐远去。
第107章 【死生】轮回
这年开春第一个十五, 殿下在新落成的都城昭告天下,诏书内容不是大家以为的登基称帝, 而是要全国百姓在往后十天内, 祭奠埋骨魔界的凡人往生者。
消息快马传至南理, 恰逢南理吐罗那城富商修建的神庙建成,一时间, 百姓如潮水般涌进神庙,唱诵跳巫舞, 以此方式表达哀思。
十日祭奠的最后一晚, 祭奠仪式结束后,吐罗那城神庙的洒扫使们进殿收拾器具,忽见殿内千灯飘动, 一白衣女子站在蒲团前,仰望着高高的神像。
神使见这女子白衣如云似烟,不是凡间俗物, 又见她简单挽起的黑发尾缀三朵似画般精致的淡粉桃花, 知她不是凡人。
“仙子……”
其实, 叫仙子也不对, 如今没有仙门,听说许多修道者前往东海寻找仙山, 神使中攒些盘缠踏上寻仙之路的更是不下少数,但并未听说谁成功登青云入仙门的。
想来,眼前这个,应该是真神了。
只是神使们虽敢想, 却不敢认。
他们毕恭毕敬叩拜完,那白衣女子开口了,声音清脆,饱满又圆润,似清晨仙草上最是晶莹的露珠滴落在仙界清泉中,沁人心脾。
她指着那神像,问道:“这神像……是谁?”
神庙由富商修建,自然不会缺了银两,因而修得十分宏伟,雕花壁画无一不精美,那白玉雕的女神像也美艳动人,轻轻垂着眼,既威严又慈爱,且她身上还盘了一条金龙,张着大口,瞪着九天,只不过这龙再凶恶,那金龙的龙头却是在女神的手中捏着。
一个小神使鼓起勇气回答:“是真神颁玉。”
那女子也未转头看他,而是轻轻笑了一声,也分不清是戏谑还是高兴,又抬起手,指向那金龙:“这又是谁?”
“那是九天魔龙。”小神使回答,“琼华上神去后,六界进入了混沌魔世期,魔神作祟,九天魔龙虽为魔,却能镇守魔界护佑凡人,而后魔龙从冥界迎回了桃花神颁玉,一神一龙在九天之上缠斗一番后,最终,上神颁玉降服了九天魔龙,规整了六界,消灭了魔神,使凡世踏进太平盛世。”
“原来如此。”那女子笑了起来,转过头,是一张神使们从未在人间见到过的,清丽脱俗的美人脸。
她两弯细眉朦胧有神气缭绕,美如月下神,浅色飘带如水流动,柔美地披在她腕上。
她回过头,却不是对这些看呆傻的神使们说:“你瞧,我们做的事,传到人间后,他们总是会创造出不一样的故事。”
神使们愣愣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只见门口立着一个红衣仙,摄人心魄的绝艳,他抱臂闲闲倚在门上,红衣似跃动的火,黑发垂着,缓缓抬起眼皮,向那白衣女仙看过去,继而,缓缓抬起手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吧。”他淡淡开口。
白衣女仙轻轻一笑,神使们只觉眼前一花,一阵仙风吹过,什么人都没有,仿佛刚刚是他们的梦。
神使们揉了揉眼睛,转过身去,拜起了神像。
民间有传闻,得见仙人,风调雨顺,吉旺三年。
吐罗那城外,一身似烟绕白砂衣的颁玉牵着红衣魔龙的手,问他:“你是因何生气?”
“我并未生气,神在民间,本就说法繁多,信仰虚实相生,犹如混沌,故而他们心中的你我到底是何面目,已无区别。”衔苍轻声道,“甚至用民脂民膏铸神庙,修白玉神像,也是混沌虚实中的一环,因果种下,罪孽自行填补,都是他们自己的命债轮回,已与你和我无关,且徐徐看下去便是,以天地的眼睛来看苍生,真神假神,玉身泥身,这些已无足轻重。”
他的情绪,现在唯有神能拨动。
路边有个年轻的姑娘一边烧纸,一边哭泣。
颁玉慢慢走过去,轻声问她:“你为何哭?”
小姑娘一身素衣,鬓边戴有白色绒花,晶莹泪珠挂在脸颊上,听见有人问,也未抬头,只是小声说道:“为魔界死去的千万人而哭。”
颁玉发尾的桃花簪忽闪了几下神光,心中了然,又问了下去:“你哭声中有怨气,烧的诗也在问天,这又是为何?”
“天地造我们这些人出来,是为了受苦吗?”那女子问道,“因神问道出错,就要使千万苍生遭害,魔与神斗法,便是万千百姓受苦殒命,这是何道理?从前上神白镜修杀昭人抬楚人,夺人界气运,而今听闻真神归位,可这人间也未见起色,四处都是荒芜,一切还是老样子,恶人依然恶,世道依然暗无光,这又是何道理?那些因神争斗惨死魔界的百姓,他们的命,就那般薄贱吗?”
颁玉笑了。
衔苍抬头看向天空,淡淡说道:“这是迷惘苍生要问天神的,你便回答了吧。”
那女子出现在这里,一身丧服,侧着脸跪在地上祭奠苍生性命,并非偶然。
她的疑问,是与天地神同经历过生死劫后的苍生们,发出的疑问。
“春秋冬夏,生老病死。”颁玉缓缓说道,“轮回往复,地久天长。”
那女子泪水不止,仍然侧跪着。
颁玉说道:“这世间一切,这六界众生,这天地人神,全在因果之中。并非神历劫灭世,也非魔历劫毁世,而是这六界,百年前,皆已在一番轮回的尾声,是四季之冬,人生之暮。琼华历劫,是她的结束和开始,也是六界新轮回的开始……”
颁玉盘坐下来,手持一枝桃花,细细将来:“六界命运悬在同一根线上,看似是天人之争,苍生身死,可实则,是大家同历一劫,死后迎新生。”
她摘下一片桃花,弹向天。
“苍生未死,只是终结旧轮回,开启新轮回。”
颁玉又摘下一片桃花,弹入大地。
“六界未灭,已换新土。”
颁玉最后摘下一片桃花,弹向眼前的白衣女子。
“轮回虽为新始,可往昔却从未离开,只是换了新面貌,依然留存于这天地间。”颁玉站起身,笑道,“苍生有你,大幸。”
那白衣女子站起身来,第一次正眼看向颁玉,盈盈福身,拜道:“恭迎新神。”
说罢,她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夜雾中,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灰,火红花瓣伴风飞远,飘落人间。
衔苍道:“无劫便无新生。”
颁玉说道:“大地安宁后,冥界的那些魂魄,就要重回世间了。”
战火中死去的那些人,会以崭新的面貌,回到这片沃土上,战火过后,必能迎来盎然的生机潮,那些离开人间的迷惘亡灵,最终都会重塑血肉,回到大家身边。
失去亲人的,必然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新的家人。
轮回的终结,名叫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