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又来?”颁玉十分不喜他几句一道歉的毛病。
“我什么都帮不上, 又给你添乱。”衔苍很是有自知之明, 他垂头看着自己的这身跟琉璃似的脆皮, 说道,“还被你发现这等丑态。”
“诶!怎么能叫丑态呢。”颁玉捧着美龙的脸, 说道,“你美的让人念念不忘,就是狼狈时,也只是换了种风味罢了,我可从没说过你丑。”
衔苍拍开她的手,拿出随流剑, 轻轻拍了下剑柄。
颁玉吐出舌头看了看, 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她道:“每到这个时候,用处最大的, 就是龙涎了。”
衔苍转过身去不看她,显然是被她逗弄羞了。
心魔再次从湖底诞生,如皓月坠星湖,溅起灿灿星光,随着柔美的波浪缓缓聚成琼华的身形, 又缓缓张开眼。
颁玉吹了声口哨。
“果然比我有神姿。”
高洁又浑身充满诱惑的神明心魔。
颁玉看着这半是神半是魔的东西,若有所思。
衔苍听到她的话,转头看了心魔一眼,又与颁玉比较了。
认真比较之后,衔苍说:“她只是承你神欲的虚影,不及你万分之一真实。”
他说罢,拉起了颁玉的手,还十指相扣。
颁玉一激,回神道:“我刚刚忽然悟出一个道理。”
“嗯?”
“创世之初,我们四个,也和这六界一样,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指的是?”
“似人似魔,也有狡黠,也有欲`望,而且并不急于否认它们,所有的,好与坏,都在我们身上流动着。”颁玉说道,“慢慢的,有了六界,有了人,有了规则,规则本是神代天地来规范苍生的,却不料,日复一日,又被人用来束缚上神。”
颁玉的话点到为止,衔苍却听明白了。
神赐予人一切,又分了善恶好坏,给了他们规则,用来束缚他们的行为。可时日久了,人信仰的神却越来越完美高洁,不得已,神也被这层规则束缚,渐渐地变成了苍生心中,没有人间烟火,没有喜怒哀乐的神像。
众生常道,苍天无情。
“若是为神……”颁玉伸出手,摸上了那心魔的脸。
心魔亲昵地拥抱她,飞舞的水纹披帛缠住了颁玉。
“为神,即是这天地。”颁玉道,“这天地,应包含万物,有情也应有欲,持仙心也应存魔欲。”
说罢,颁玉环抱住心魔,说道:“久等了。”
它是休眠万年的心魔,历经万年的磨炼,早已磨去了执拗锐利的锋刃,留下的,是淬炼万年的心欲,单纯如初。
心魔吻上颁玉眉心的桃花晶玉,碎为一缕艳色神魄,绵绵入桃花石。
颁玉再睁开眼,这桃花身,变得更加真实。
衔苍冷冷看着她,看她那纯净的仙气中混杂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魔气,这却让她更像一个真实生长于六界的人。
“颁玉……”
“叫对了。”颁玉歪过头,眨了下眼。
是,她比从前真实了,像历经人情世故后,返璞归真的少女。
颁玉笑眯眯问道:“现在的我,像什么?”
衔苍张了张嘴,说:“……破茧。”
颁玉哈哈笑了起来。
她牵着衔苍的手,也是十指相扣。
“那还早,不过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颁玉说道,“神的宿命并非在无情天道上,因为天道从来没有无情之说,多年来我们追求的,全是假象。”
神是创造规则的,他们从前追求的无情天道,是沧桑之后,被自己定下的规则蒙蔽后走上的错路,那路,本就不存在。
“原来如此。”颁玉自言自语道,“我要走的,并非回头路,而是新的开始。”
神也是一个循环,看似回归最初,实际是新生。
“大彻大悟后,方知天地真谛。”颁玉看向衔苍,微微颔首,“多谢,是你让我有次机会顿悟。”
衔苍看着她越来越像他初见时的琼华,又比那时的琼华更鲜活,更完整,他心中百味杂陈,慢慢松开了手。
颁玉现在敏锐的似“鬼”,衔苍一个动作,一个蹙眉,一个垂眸,她就知他心中所想。
“你莫要妄自菲薄,不是什么好习惯。”颁玉说道。
衔苍轻轻摇头。
他只是觉得,他想要与他的神并肩,可却始终不能。
颁玉会越来越趋近于从前的琼华,甚至比琼华还要……
他的卑微,并非是因琼华,而是来自于他自己。
颁玉握住他冰冷的指尖,笑道:“若要让我评价你,我会送你四个字,衔苍。”
她看着衔苍的眼睛,慢慢开口:“至情至性。”
若非有你,这世间已无我,我踏上不存在的错路,你虽也看不透,却在极力挽留。
“衔苍,你是这天地唯一。”颁玉道,“我越发觉得,这并非我的神劫,而是你的劫。”
衔苍望向四面茫茫的湖水,一望无际,就如他现在的心绪,无来由又无去处。
颁玉说道:“你要看我的心魔吗?”
衔苍一愣。
颁玉手掌轻轻放在他的额头,说道:“我会给你看,你最初认识的那个琼华。”
细雨濛濛。
九重天上,衔苍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和琼华。
刚刚脱了妖骨,将骨鞭缠在腰上,一身烫目红衣的自己坐在八方殿前,等着琼华出关。
吱呀一声,大殿门开启。
红衣少年转过头,长发拖在星阶之上,星光缀满发。
“过来。”琼华向他招手。
红衣少年笑了一笑,星眸中光芒璀璨。
琼华素手放在他的心口,微微启唇:“让我看看,你心中在想什么。”
“缠你。”红衣少年直言道。
一旁观看的衔苍扶额。
琼华笑声好听,回荡在九重天上,她道:“你的杀伐之罪,已用妖身抵偿。心中的魔债,你打算用什么来偿?”
“你!”红衣少年金眸闪烁。
“哈哈哈哈……”琼华曲起手,弹在少年的眉心,“有意思,你便留在我身边吧。”
红衣少年每日都会坐在八方殿前等她,只要她开门,他就会说:“缠你。”
后来见琼华不理会他,他便换了说法:“万物之神在上,如此,就让上神缠我,这总可以吧?”
再后来,他也不跟琼华啰嗦,见了琼华,直接动手。
当然,等他屁股的只有门外的星阶。
每次,琼华都会绑了他的筋骨手脚,提着他的尾巴,将他抛出八方殿,摔在星阶上。
再后来,就是雪山那一次,琼华不再给他松绑,而是日夜束缚着他。
起初,她就待在八方殿悟天地道理,哪里也不去,红衣少年就睡在她的身边,喜欢了,就听她讲,不喜欢了,打了个哈欠,就能入梦。
一日,红衣少年刚刚入梦,琼华就睁开了眼,眼神疑惑,缓缓转过头去,看着枕在她膝头的红衣少年。
已不能叫少年了,他长大了。
琼华的手指缠着他的青丝发尾,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他。
“奇怪。”
奇怪,她早已剥离的神欲,为何再次冒头,且越来越强烈?
他像一簇火,迟早要烧进她的心。
她俯下身去,轻轻吻在这红衣少年的发上,看呆了一旁的衔苍。
“还有这事……”
颁玉忽然出现,蹲在衔苍身边,说道:“嗯,有这事,而且……”
而且,睡梦中的红衣少年似乎感觉到了琼华的心境变化,微微一挣动,化出一条龙影,缠上了琼华,将龙首搁在她的胸前,熟熟睡去,只剩尾巴,一下一下,撩拨着上神。
琼华愣愣坐着,抬起手,按住心口,蹙眉。
她在疑惑。
至此之后,连续百年,每晚如此。
琼华再也坐不住了,她第一次有了焦躁的感觉。
她抛下红衣少年,四处散心,收徒。
渐渐地,她把这八方殿塞满了人,有了事情分心,她就不会再去思索这收不服的少年。
可效果并不理想,她想通了所有,唯独看向那已经成长为出色男子的红衣人时,什么都想不通。
她的神欲回来了,且变成了纠缠不休的心魔,就像每晚会纠缠上身的苍龙一样。
琼华把他拎到八方殿外,让他在星阶上吹冷风。
可没过多久,琼华就忍不住开门去看他。
他醒了,躺在星阶之上,枕着他那散满阶的青丝,红色的衣带在风中飘着,双眸中依然是不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