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玲,让妈妈把剩下的饭菜打包,你下楼送给李大爷去。”
“对了,别忘了把厨房客厅的垃圾也带下去。”
张太虚拉开木门,对着客厅里还在看小人书的小丫头喊道。他又把门关上,只剩我们两个在堆满了盆栽的阳台上拂着丝丝晚风。
夜色朦胧,白云飘游,残月也斜在天那头。
他独自点了支烟。我俩望着错落有致、向远方延伸的街道房顶,在眼中勾勒着肉眼所及的城市轮廓。就这样等他快抽完半只烟,他才隐隐咳嗽着,忽然开口说:
“你知道的,在以前的那个世界里,我默默无名,一文不值,像这样平淡幸福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奢望……我不想让她们知道另一个自己,他不是真的我。两种生活也不应该被搅在一起。”
“有时候,感觉你很累吧……尽管你总是笑嘻嘻的。”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是这一刻,我在尽力理解他。
张太虚埋下脸,翘起指间的烟,入神着它燃烧的火光:
“也许吧,我这一生,是充满了随处可见的孤独与悲伤的。在遇到那个人之前,似乎就从来是只活在肮脏不堪的黑暗里,甚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这样苟延残喘着,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下咽。”
抽完最后一口,他捏熄烟头,熟巧地弹进了盆栽边的水杯里。他的心里话太过沉重,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和,索性的是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或许只是将我当作了一个倾述的对象。
他埋下头,伸出阳台,俯瞰着楼下热闹的夜景街市。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绝不像是凤阳郡的都城。根本就没有道理说上一秒在江南城还是朝阳初升,一眨眼这里就黑夜漫漫,灯火通明。我跟着他的动作,脑袋趴在围栏上,脚下一览无余。
下面就是真正的人间百态了……
喧嚣拥挤,欢声笑语,临街排开的各式商铺,马路上吆喝的各类摊贩,叫人眼花缭乱,所贩卖之物亦是千奇百怪,应接不暇。欲望这个东西,难住了每一个人路过的男女老少,也让我的视线不知该停留何处。
我真的变了。变成站在云层里的仙人,俯视与天无关的人间。
“你的眼镜给我看看……哇,好花啊,什么都是模糊的。太虚兄,很好奇,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嗯,不是没戴眼镜的世界,我说的是你所在的那个世界。”
我取下来还给他,看着他眯着小眼睛重新戴上,心里却不由得在瞎想,近视的人平常一定很难受吧,若眼镜碎了,街上的美女会是什么样子?而且,上厕所的话,能看清擦干净嘛~
我的问题似是让他犯了难,张张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我转念一想,不由问道:“那简单点的,你们小时候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吗?肯定不是我们这样的木马滚环弹珠子吧。”
他侧脸来讶异看看我,脸上表情就是怎么会问起他这种问题。
“这个嘛,当然也有的了。不过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都是看动画片的。动画片呢,就是种很正能量的很有意义的,和皮影戏相似的‘玩具’。只不过篇幅很长,就像说书一样,几十上百回,比如有数码宝贝,中华小当家,七龙珠,四驱兄弟等等,都是能教人拥有勇敢、正义、善良这些特质的。”
他顿了顿,扶下眼镜,忽然间面露感慨,举头望向远方夜空。
“那个时候吧,大家的童年都是很美好的,真的让人感到很幸运,自己的童年有那么多的动画伙伴一起陪伴长大。只不过后来的动画片呢,就不敢让人恭维了,只是些能满足人眼球的东西,有的甚至只是在教傻别人的童年。”
“说起来,小乐,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许是谈到了小时候,张太虚忽然问起个考验我智商的问题。但凡是从他嘴里认真说出的,再简单的东西,我听来都感觉大有深意。也因为智商确实偏低,也不想费力去揣摩他想表达的意思。
“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我反问他。
他伸手指点着下面,抬起来指地,最后又指着天。趣味一笑:
“时间是一个看得见但摸不着的东西吧。很好玩的是,楼下的人们在我眼里都变成了一粒粒时间的沙砾,生老病死,轮回于自然与时间的碾轮,一眼望去,包括这些房屋,街道,城外环绕的山峦,甚至是更遥远起伏的天际线,全都是闪闪发光的金沙。要是看深入点,金沙就变成了数十亿年来它们由虚无到婴儿,婴儿到成年,再到如今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延时影像……”
“哈?”听完后,我早已匪夷所思,惊奇看向他:
“你是说你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甚至看见时间吗?”
“宾果,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天道轮回反复,什么都在变,凡人英雄,大能真仙,来来去去登场谢幕。唯有这片天这块地,始终亘古不变。只是很模糊的,就像是个隔着层苍茫烟波坐观世界潮起潮落的看客。”
他呼口气,拄起脑袋来,“我知道你听着不大能理解,只会觉得有点深奥玄妙的高大上。可实话来说吧,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就像你想成为天下第一首富,可撑起首富这个头衔的,是你作为一个老百姓,根本无法想象的重量。”
“我倒不是不相信你说的。只是为什么,呃,你会有这种神奇的能力?”的确如他所说,我一头雾水。可现在我不是在求学,关于他的倾述,我只是在边看街上行人,边听耳边故事。
“为什么?你可别忘了,这个世界就是我一手创造的,它存活在我的脑海里过,所以拥有这个看破红尘跳脱六界的特异功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他笑了笑,脸上有些无奈。
之后,我们安静了片刻。肚子咕噜咕噜,终于发起了**。张太虚就知道我没吃饱,转身要带我到楼下逛逛,还说有几家小吃味道很赞的,一定要带我去尝尝。
不过这一转身,我却是忽然在阳台右边角落里瞥见一张齐腰的小书桌,隐在昏暗里静悄悄地躲着。刚才拉开门出来,注意力全被繁华城市的柔美璀璨给吸引了,还压根没留意到。
桌子上翻扑着一本被打开做记号的白本子,边上紧挨着两三只细竹笔和小便签本子。桌旁的垃圾篓里,还堆着不少揉成一团的废纸……
好像是个抄录写东西的草稿本吧。难道是太虚兄在写什么?
我好奇走过去,没想到他本人却是三两步超过我走到书桌边,熟练地将翻扑的白本子合起来,又把那几个小本子盖上去,自言自语地淡定又吐槽道:
“唉,彩玲这丫头,写完作业老不爱收拾,每次都要我来擦屁股。”
说着整理完,他就啥事都没有似的,又跟我擦肩而过,准备进屋里了。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好奇望书桌上定睛一看,只见那被压在下面的本子正面,因为没被小本子遮盖到,还露出了一行小字,歪歪倒倒地写着什么:
——不疯魔不成我。
……
“臭丫头,老爸又回来咯,过来抱抱!”
“呀~才不要跟你玩,又是满身的烟味儿~啊,妈妈救我!”
拉开隔门,回到客厅,他一脸笑容地迎了上去。看着他无忧无虑地抱起小女孩荡秋千,后来又被人揪着耳朵认错般危坐在沙发上,无奈地向我瞟来求救的小眼神。
我噗嗤一笑,倚在阳台门口翻他白眼。可笑着笑着,却不知为何,内心深处,隐隐泛起了一阵酸痛……
道别了他的妻子女儿,我们下楼,这次从客栈大堂下去,结果张太虚的人缘还真是好,硬是打了一路的招呼,连带着我也被人给看穿了个透,都在问我是不是他弟弟,有人夸我英姿飒爽什么的就算了,甚至有大妈说我俩咋这么像,是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出大门的时候,柜台里雍容的老板娘还不忘笑呵呵提醒他过两天又该交房租了。他嬉笑回道,等发了工资,一定补齐上个月的!
街上很吵,我们也没再谈心,穿插在人群当中走马观花。
“小乐跟你说,那边有家酸辣螺蛳粉,炒鸡好呲的!快点!”
“哎你就不能照顾下怀孕的妇女嘛……慢点我都走不动了。”
“你这死丫头,没事就满嘴跑火车!哥回来扶你便是!”
这到处山珍海味的大街还没走到一半,我已是满嘴油腻渣渣,挺着圆实的肚子真是走路都有些为难了。反观咱太虚兄吧,吃得丫的比我还多,竟依是兴致盎然速度不减,领着我到处凑热闹,步子慢了还要被他嫌弃,硬是跑回来拉也要拉着我继续浪。
这不,老远就看到这边有个擂台搭着了,他拉着我钻进围得里八层外八层看热闹的百姓,生生挤到了铺着红地毯的擂台面前,也不管身后被我们挤得各式哎呦连天的怨骂。
擂台上,七八个汉子各司其职,那中间放着张遮了红布的长桌子,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好宝贝。一个身着草原皮衣,一脸络腮胡的精明男子瞟过我俩一眼,一手舞起手里的绣头鼓槌,一手撂着把纸票,掷地有声地吆喝道:
“各位父老乡亲,时间有限,还有最后一分钟,我们今晚最后一件藏品就要开奖了!只需一两,仅需一两,价值一百两的和田羊脂白玉手镯打包带回家了啊,送爱人,送亲人,送情人,送谁谁喜欢,不喜欢直接拿我狗头保命。厂家直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还没买抽奖券的赶快啊,错过这次展销,可就得再等十年了啊!”
他卖货的台词刚背完,台下人群里就有人质疑道,“和田羊脂白玉乃宝玉中的极品,先不说你们的货是真是假,单从市价来算,又怎会值区区一百两!”
精明男子闻言,却是爽快一笑,对着后方那出言的人道:
“这位兄台说得好!不错,寻常手段得到的寻常和田玉,自是价钱不斐,但若是取自不义之财,由我等仙侠义士八部猛才归还于广大黎民百姓,岂能还说它贵?若非运营成本在此,别说一两的抽奖券,就是免费送给有缘人,我力银辉又有何不舍的?!”
“真是修仙之人?”“八位劫富济贫的义士?”有人惊道。
八部猛才……这八个草原汉子,取名还真是名副其实……
“哇,弄得我好心痒痒啊~”
张太虚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张望红布头后的宝贝了。“痒啥痒,你不会真要买吧,这种中彩票的江湖骗子我可见得多了。”我悄声提醒他。谁知他却侧脸来对我无所谓地笑道:
“我当然知道,但就当买个希望咯,哥出钱,无论真货也好假货也好,碰碰运气重在参与嘛……喂大哥,这里,我买两张!”
怎么会……看着手里纸票的“250”数字,我真是……
两分钟后,当台上这个贼迷兮兮的主持人念出我手里的号码时,我整个人如遭电击,脑海直呼不可能。直到这个自称力什么的男子绕着擂台问了个遍,我这才渐渐压制住下心跳,接下当场打脸的事实。
“究竟哪位仁兄抽到的250?请赶紧上台来领奖吧!”主持人都有些没耐心了,“若还无人问领,这手镯可就要收回了!”
望着四周各处那因不是自己而东张西望究竟是谁竟然还不现身的凶神恶煞地的怒容,不心惊胆战才怪。万一被他们嫉妒猜疑,甚至污蔑我是个托,群起而攻之了该如何是好……
对,何不交给太虚兄。反正他肉厚血量高,被群殴又何妨?
等我镇定过来,思罢,悄悄就想把抽奖券往太虚兄手里塞。
“啊,可恨呐~这么漂亮的手镯,凭我世界创造者的身份外加心中画圈诅咒大法的加持,还以为自己势在必得的……没天理啊,天理何在啊……”
身旁,张太虚突然绝望得差点掩面痛哭,抬起脸来,他抬了抬眼镜,脸色骤然变得扭曲愤慨,竟也跟其他人一样怒不可遏地拔高身子转着脑袋,环顾周遭每个形迹可疑的人:
“到底是哪个混蛋抢了我要送给老婆的手镯!还不出来吗!”
他这毫不掩饰怒火地一吼,立刻星火燎原来,人群里七嘴八舌乱起哄的,什么恶毒的凑热闹的话都飙出来了,一时间弄得台上八个猛男都有些控制不住局面。
咯噔……
我的手指夹着抽奖券,还僵在递给张太虚的半路不敢动……
这家伙居然也失控了,万一被张太虚想起问及我是多少号,那岂不是要被这群人给生吞了!没办法了,越是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我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越要默念几十遍冷静经再说: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遇事不惊,心若冰冰,心若冰惊,天塌不轻,遇事冰心,心若惊惊……刚念一遍,脑海已顿时闪过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