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土地庙吗?”
呕吐之余,我诧异问他。他点点头,知我所惑道:
“你走后的第二天,他们就已经谢绝了王家的好意,搬回来住了。你二哥的决意,小八和你大哥也无可奈何。我想,应该是他觉得对不起你吧。”
“二哥……哇~”
本想说些什么,结果又是一阵反胃,刚才吃的煎饼不说,连没消化的野鸡肉都给吐干净了。肚子空空如也,饥饿又席卷起全身。
“话说回来,都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了,竟然还吐成这样。真是个人才。”不安慰也就罢了,张太虚竟然还在旁幸灾乐祸。我心里一横,趁着还没吐完,转身就往他脚下一顿狂喷,吓得他怪叫连连,连忙蹦出去丈远,
“太过分了,不带你这么恶心人的吧!”
我擦了擦嘴,抬头咧然一笑,“谁让你幸灾乐祸的?活该。”
清理完后,我勉强站直来,浑身无力不说,头也晕乎乎的。
此刻,正值清晨,平常里大家都还在庙里睡懒觉,可能只有大哥已经勤劳地出门找些吃食了。眼看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面前,我也没闲心管张太虚的叽叽歪歪了,拖着摇晃的步伐走向大门。
四周的原野里,稻田已经在黄了,麻雀在稻草人上扎堆,吵闹着静幽的乡间田野。有的农夫在田间地坎除草散步,有的农妇则扛着锄头,在未播种的地里上下翻土。
邻村里三三两两的熊孩子,在小路上追逐嬉戏,有个挂着红肚兜的丫头掉在伙伴们后边儿,正咬着手指头,扭头与我隔着两块荒草地相望。我不由一笑,冲她翻起张白眼鬼脸,吓得她赶紧跑开跟了上去。
这么几日不见,却像是都不认得了……
踏上青石台阶后,当我把手按在陈旧的木门上,满心欢喜地要推开的刹那,脑子里却有什么东西闪过,令我顿住了身子,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袭来的是恍若隔世的错觉,竟是那种分别三日如隔三秋的物是人非。我这短时间的经历,是曾经的我做梦都不曾梦过的,不单单是见识和眼界,我以为我还是那个自己。
可就像每天都能看到的这个清晨景色,今天的我,看来却是如同隔岸观花,景还是这个景,映在心底时,却变成了一幅没有温度只有表象的山水田野画。稍作比较就知道的,我的一切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人间的生活,已经不再属于我了……恍惚间,我竟想到。
现在,若就这样进去和小八和二哥相见相拥,我还能是以前的我吗,他们会察觉到已经变化了的我吗?不,我不想,至少不是现在。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没有准备好,无论心里,还是身上。我害怕这个陌生的我,更害怕他们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怎么了,你不想进去?”
也不知道我在门口想了多久,直到张太虚在身后出言相问。
放下手来,只见他两脚跨在青石阶上,一副等着我开门的姿态。“你也要跟着我进去?”皱起眉来,我问他道。
“当然了,好说歹说来这里溜达起码不下十次了吧,从来都是在外面逛逛,今天难得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你进去见见你的家人,我还一直想感谢他们把你照顾得这么好呢。虽然性子野了点,身子骨瘦弱了些。不过以后等你长大了,自是会温柔起来,另外,该凸的也会凸,该凹的也会凹吧。”
看着张太虚若无其事地口无遮拦,尤其是后面两句轻薄之意,我真是顿时窝火得想直喷他色狼,不过我终是忍住了,呲牙咧嘴地怒瞪他一脸,没敢搭理他。因为我怕会不小心会吵醒了庙里睡觉的人儿。
“不跟你拌嘴,听着,”我已经做决定了。“我想安安静静地看他们一眼,但不想让他们发现。这两块木门年久失修,一推开声音就大得很,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带我进去?”
张太虚闻言,出乎意外地看了我两眼,而后,他带着我走到了后面围墙边。“就从这里翻进去吧,这么近就不浪费我的瞬间移动了。”他说罢,竟是抓着我手臂一个跳跃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子里。
庙堂里,我则早已见到了那两个躺在草甸上的身影。
我蹑手蹑脚,点踩进了堂里,张太虚本是跟在我身后,可能嫌我太慢,却是大摇大摆直接侧面超车,还嘲笑似的冲我挤眉瞪眼!这吓得我亡魂皆冒,但仔细一看,他脚下竟是根本没有丁点声音发出。
二哥平躺在靠佛像的角落里,两手搁在胸前,睡得还是这般的安详。但眉头还是微微紧锁,几年都是这样,连睡觉都心事重重般。而小八呢,四分五裂地斜趴在草甸上,身下还抱着他的布袋小枕头,嘴里突然低语梦呓,两腿间却是对着他的小枕头做起了不可描述的动作。
张太虚看着小八这乐此不疲愈加亢奋的动作,捂住嘴差点没笑出声来,我瞪他一眼,自己却丝毫没有半点笑意,只是蹲到他身旁,将这可怜的枕头抽了出来。刚拿出来,他两手摸索着没找到,也就不再折腾了,扭了个身子继续呼呼大睡。
我知道看过他们一眼,就该走了,不能停留太久。可当他们就在眼前,安静地熟睡着,我却是半点都不愿挪开眼睛,更别说脚步了,只想多待一秒是一秒,就算被他们醒来发现,也不再重要了。
二哥的脸上正鼓着几颗小红包,想必是昨晚的蚊子又来亲他的。他还是穿着这件青绿色的夹衫,有好些天了,花花绿绿地不干净,露出的手臂上也多出了一条不知哪里划到的新疤痕。
尽管现在不能相见,但是,我真的想让他们知道,你们的小乐回家了,只是偷偷摸摸地凝视着你们。于是,我从储物戒里取出了大秦山里收集的银两钞票,将它们悄悄放在二哥旁边的草甸上。
以前,只需有几枚铜板就能开心一整天的,可现在望着这么多的钱财,我没了感觉,就像财米油盐的生活,失去了追求的意义。也因为它已经来得太容易了,尽管来源不是多么的光明正大。
张太虚对我招招手,示意现在差不多该走了。我怔了怔,伸手将他拦下,因为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望着二哥和小八的脸庞,不知哀喜,愁然于心。
二哥……
大秦山里,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一直让我感到很不安。这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坏点想去,更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还有你,小八……
修仙的世界不好玩的,根本不是我们所期待幻想的那样了。生命如草芥,蚂蚱死的时候都会跳一跳的,可那么多的人却是连痛苦都没来得及感受到,就被烧成了灰烬,直挺挺地摔碎在前进的路上。
小时候,自己必须得像个男孩子那样活着,所以都没有留过长头发。可这几年来,在你们的保护下,我已经快长发及腰了。如今一个人将再次踏上路程,就留下自己的一缕发丝,成为你们的念想吧。
我取出桃木剑来,捋出一缕鬓丝,有点泥泞的臭味,可也没空洗头了。想将它割断,可这才发现桃木剑太钝了,试着割了下,结果让我傻眼的是,还没有我自己手指间扯断的多。
喂,你有剪刀吗?没办法,我比划着只好求助张太虚了。
哦,我看看……他摸索着,最后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要不,你用这个?他扔过来一东西,我接到手心一看,居然是他点烟的生火盒!
你神经病啊,想把我烧成秃头跟你一起念经吗?我哑语怒道。
最后,还是他掏出了把杀猪刀似的粉色匕首,丢给我,其看起来朴素无华,然而还没等碰到拉紧的发丝,它竟是毫无接触地就割断了它们,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更能看出我的想法般。
瞄着这把还蛮适手的少女粉系长刀,我狐疑不已,莫非是一把灵器?可它表面也没有七彩灵光散发,不过最重要的却是,这怎么也不像一个大男人该有的东西吧?
脑袋中却浮出孤峰大神在储物戒里偷穿我的衣服的场景……
“咳!”
张太虚看我怔怔出神,立刻招手示意我还给他,脸上还有些可疑的绯色。无意关心他的私事,干脆地扔给他后,我握着半截头发,回到了二哥身旁。
二哥……你的爱,小乐无以回报。思前想后,既不能以身相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愿这一缕青丝,代我陪伴你左右,能让你在寂寞的时候不再孤独吧……
将发丝轻轻理顺,我放在了他的耳边。正当要起身离开时,瞥见二哥垂落草甸的鬓发,我竟脑袋一热,礼尚往来非君子,以后自己肯定会常有思念他们的时候,若随身有个物件作念想,也能缓解相思之愁的吧?
鬼使神差地,我叫张太虚再递给我粉色杀猪刀,拎着就要对着二哥的头发割下去。可猝不及防的是,余光里似有一双眼睛凝视着我!
我抬头一看,只见小八正侧着头直愣愣地盯着我,随后朦胧小眼睛又往下移,看了眼我僵在当场的杀猪刀,眨了眨巴眼睛……
“三哥……天亮了,还是在白日梦里吗……”
小八嘀咕着,已是闭上眼继续呼呼大睡,留下毛骨悚然的我差点翔都吓出来了!我愤然看向张太虚,他都不给个提醒的!他却摆摆手,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唉。算了,怎能怪他,我自己不也是没注意到?
无论如何,虚惊一场,但被小八一吓,我也不敢继续割下去了,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拿着把杀猪刀对着自己最爱的二哥,真是有种大逆不道的图谋不轨……跳黄河都洗不清的。
我赶紧起身来,羞愧得恨不能立刻逃离这里,决定完毕,本是要顺手将杀猪刀甩给张太虚,结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苍天都不容我,本就心慌意乱,竟是脱手一滑,让杀猪刀直挺挺地往小八身上掉去了!
屏息,时间都暂停了,半空中,还好是刀把朝下,但这一落下去,小八不被砸醒我就信你个鬼了!刚才他本来就已经醒过的!刀把撞在小八的肉皮肚上,弹了弹,又侧翻而过,摔在了草堆上。
我已经吓得第一时间蹲下身子,心里直念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张太虚这家伙,不出手接下不说,竟是比我反应还快,一个原地蹦身,直接弹射起步似的飞扒到了旁边的土地石像上!
果不其然,小八嗯哼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嘴里嘀咕道:
“二哥……你怎么又打我呀……”
好吧,我无语了,二哥有时候做梦的确会手舞足蹈,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要在梦里和别人打架,问他他也不说,一副我从未做过此等事情你们纯属污蔑的风轻雨淡。
小八一直闭着眼,拉眉扭脸舔嘴巴,根本还在睡梦里意犹未尽。万分索性这都没能惊醒他。见状,我起身来,扒拉两脚,飞快就溜到了院子里,张太虚紧随我后,见了面就嬉皮笑脸地,像刚玩了场躲猫猫般。
“还笑!”我恼怒他,怎么总是这样子吊儿郎当!
“这话说的,你又不是我妈,管我笑不笑,不笑难道让我哭嘛,而且确实是有点忍不住……哦对了,我的刀差点忘了。”
张太虚伸手一招,那把粉色长刀直接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若无其事地收起来,连着脸上的笑意也收敛起,正了正色,转而对我不计较般道:
“别瞎想了,这把刀是一个红颜朋友交给我保管的。”
“我才没闲心想这些!我的事完了,赶紧去你家吧。”
张太虚笑着,也不多说,随后将手按在我肩膀上。我准备迎接又一阵天旋地转,他忽然取出个布口袋来,递给我道:“呐,等会儿接到里面,省得你又到处乱吐。”
本想拍他一巴掌,以防万一,想想还是一把抓来手中:“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我作为乘客,这是你应该的!”
“是是是……谁让我是你哥呢。准备好了吗,瞬间移……”
“三妹!!”
——!!!
突闻此声,悚然一惊!
条件反射般回头看去,只见二哥正站在庙堂石阶前,瞪大了眼睛,不确定真的是我般注视着这边。待我们二人此刻四目相对,隔空相望,皆如若初见,顿有爱意和电流于眼神里往返虚空,
“真的是你……我……”
二哥喃喃自语,回过神来时,却是注意到了我身旁的张太虚。他眉宇间显露出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张太虚却是抢先一步,压住二哥的声音,谦虚有礼道:
“初次见面,我叫张太虚!是耿乐请来的贴身保镖!”
纳尼?!贴身保镖?
我扫了眼完全一本正经的张太虚,也不由配合着对二哥点头,倒生怕他误会了什么:“嗯,就是这样,花了我好几两银子呢!”
“——瞬间移动!”
……你妹的,来不及惊呼,白光一闪,就这样,还不等我和二哥多团圆两句,他就带我突然跑路了。二哥的脸庞亦随之消失,我心里黯然,连一声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索性刚才就吐光了,手中的布袋也没派上用场。当彻底压下强烈的恶心反胃,我睁开眼来,周围尽是一片黑暗,什么声音动静都没有,太过于死寂幽深,比之地狱更甚,冷得叫我灵魂都在发怵。
“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我在害怕,发自肺腑地。这地方太过诡异恐怖了。像暗处就有无数只深渊恶魔用那日月大小的血红眼睛凝视着我。无处遁形。
“啊?”张太虚似是才明白,在我身边的黑暗里说道:
“这里是虚空之内,等一下,我换身衣服再回家!”
“啥,换身衣服?”
想起他一身浴袍套着,虽有不雅轻浮之色,但回自己家再换不行吗?我纳闷想。听他悉悉索索地熟练操作,也肯定不是一两次了,联想一切,莫非……他家里有其他人?!
“你家里有女人是不是,让你这么避之不及的!”
张太虚闻言一笑,预料之外道:“聪明!酒楼花天酒地这种事怎么能让家里人知道,待会儿你也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切……你们都是这样,外面成老虎,回家变乖猫!”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是纯属生意应酬而已,逢场作戏哪里有家里随心自在?穿这一身回去只会玷污我的个人形象。”
个人形象……玷污……
我真是无语了,原来这家伙竟是如此厚脸皮。“厚颜无耻!”
过了片刻,张太虚终是换完了,还轻松地舒了口气。“好了,这地方肯定让你有些不自在吧,没办法,刚才居然忘了,再往前移动就到家楼下了,万一被撞见可咋办,所以只能暂停下来,夹到这虚空里换衣服了。”
“哼,老马总要失蹄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行行行,你是大道理比我都多了……瞬间继续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