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生气?是我的错,跟你道歉还不行吗?”
“渣男!”
太虚关上门,颇感无奈。他已经很自责了,但彩玲依旧不饶人,飞了鞋子就冲进卧室,似要用一堵门隔断开整个世界。她这个样子,却是令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叛逆的青春。
换上拖鞋,将两手的菜物搁到厨房后,他在阳台上抽起烟。
矛盾的发生在于,她在买菜时跟熟人说他是自己的男朋友,他的错误在于,他第一时间就悄悄挣开了她挽来的手。这伤了她的自尊。但他本就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一个青春期女孩子的亲昵表现。
对于这个小女孩的异样情愫,他有过想法,现在却产生罪恶。
十七岁的花朵,一如自己的初恋时,最美好的年纪,怎能由最落魄的自己来伸手玷污……她只能是朋友。心绪不宁里,他坐立难安,以至于徘徊在阳台上,扔了一支又一支烟头。
远方,太阳渐渐西斜,晚霞的红酒,泼洒在城市里,亦穿过阳台,照耀在这间房子的每个角落。一种亘古不变的气息,感染着大地上万事万物,神圣而庄严,温暖而柔情。
已经很久没看过日落了。人们也总是瞎忙于生活,不曾静心。
太虚沉寂在凉椅上,干涸着嘴唇,虚眯着双眼。他想看清这片繁华喧嚣的陌生世界,是如何地落下帷幕,想看天际的黑暗,是如何步步侵袭,将光明蚕食吞没于虚无。
华灯初上,风已微寒。他起身欲回屋,却见彩玲倚靠在窗门。
她呢,对他视若无睹,宁静地眺望着天际线上那最后一片鱼肚白。清澈的脸底,似逞强着不甘的倔强,双眸在昏暗里深邃闪烁。
太虚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似若一道鸿沟已横在彼此之间。已经分不清是小心翼翼,或是让彼此都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他进客厅打开了水晶灯,最后陪着她,直到外面彻底入夜。
“你有想过黑暗里的人,是如何想象黑暗之外的世界吗?”
“黑暗之外的世界……”他讶异了下,“没有想过。”
这一突然的发问,却是令太虚想起,昨晚她在楼梯间说的话。彩玲却不是在等他的回答,擦着他的肩离开,在过道穿上鞋:
“我回家洗澡了,顺便看一下他们回来了没有。”
太虚什么都没说,任凭关门的声音回荡整片静谧之地。她会回来吗?他垂下眼,觉得不该有太多奢望。卧室里整洁如初,看不出她停留过的痕迹。于是他回到厨房,开始准备起晚饭的东西。
当然有想过了……对于她的问题。黑暗之外,尽皆星辰吧。
但与之同在,所有人都知道的,不是愈长大,便也愈黑暗么。
当客厅里传来敲门声时,电饭煲也跳到了保温。她还是穿着那身校服,披散着还有点湿漉的头发,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对他温柔笑过,径直奔进了厨房。
“哇,你把菜都洗好了呀,”她笑着。“去,饭怎么这么少!”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摆好她的小皮鞋,关灯进客厅。
“我说过要给你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嘛,当然不会食言的。”
“我就怕你忘了……需要我帮忙吗?”
太虚撸起袖子,刚跨进厨房,就被她推了出来。“不需要你来帮倒忙啦,你就坐沙发上玩手机吧,待会儿只管吃饭就行了。”
“我……对了,你爸妈回来了没?”他站门口,手揣在兜里。
彩玲环顾着厨房里的一切,盘算着该从哪儿下手。“没回来啊,不然我怎么可能还过来。好了你去坐着吧,不要看着我弄。”
时间再度流逝转动,太虚却是深感屁股生疮,坐立如年。
他打了两局王者农药,完败,吃了局鸡,落地成盒。总之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全在厨房传出的各种声音。愁然发呆里,他重新拿起手机,鬼事神差地,居然打开浏览器搜索起来:
——“刚认识的女生为一个男生做饭,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喜欢比自己小很多的女生,是不是注定没有可能?”
——“和女生独处,该怎么自然而不留痕迹地发生些事情?”
不不不!我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顿时,太虚冷汗连连:
——“感觉不能耽误别人,该怎么委婉不伤人的跟她说明?”
——“男生故意装出冷漠,会让女生感受到距离而放弃吗?”
“——噗!”
正当他把脸都快埋在手机屏幕上时,身后突然响起道闷笑,吓得太虚亡魂皆冒,立刻把手机捂在自己的裤裆上。“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质问,有气却无处使。
沙发后边,彩玲拄着脸,漫不经心嘀咕道:“好一会儿了都。”
“啥?!那你……”
他面色**,耳朵都在发烫,还试探着想问明白。彩玲却心领神会点点头,打断他的支支吾吾,意味深长地眨眼笑着:
“差不多……都看见了一点点呗……”
不顾太虚的石化,她直起身子,撸上滑开的袖子问他:
“你想吃什么口味儿的菜?我家里都蛮清淡的,你是重庆人,是不是该多放些辣椒?我看到柜子里还有罐没开的豆瓣酱呢~”
“额……从小是吃外婆的饭菜长大的,当然会买豆瓣酱!”
“真的嘛?!哈哈哈~”
彩玲突然凑近脸来,好不容易强装镇定,再吓太虚一跳:
“我也是诶!从小吃外婆烧的饭菜长大!到现在都觉得只有外婆的菜才有家的味道呢……那我给你使劲儿放豆瓣酱吧,呃~给你一份外婆的味道!”
……
“难吃?”
“真难吃。”
“不可能吧,明明放了那么多调料啊。”
“就是说,放得太多了……你在厨房里就没有自己尝一下吗?”
“那怎么行,有口水的,而且给你做的菜,我干嘛要先尝。”
“彩玲……你到底会不会做饭?这,这姜怎么连皮都还在呢。”
“我~看它那么薄就懒得刮了嘛,那会儿锅里肉都要糊了……”
“你!唉,算了,你帮我把柜子角落里那瓶老干妈拿来吧。”
“哼,这么生无可恋地瞪着我干嘛,有吃的就不错了吧!”
……
好不容易硬撑完,太虚靠在沙发上,脸上五味杂陈,说是怀疑人生也不为过。而在他对面,一个吃嘛嘛香的女孩子,正捧着个大瓷碗,以巾帼不让须眉的努力,做着最后的清盘行动。
不论如何,这顿饭吃得很特别。单单身旁有个她,就已奇葩。
等她放下碗筷,拍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他主动请缨说收拾下洗碗吧,彩玲却死活不让,还生出闷气,一股脑地把剩菜全往汤盆里倒,连半盘还能再战一顿的青椒肉丝都没放过。
酒足饭饱,太虚却是不得不考虑起之后的事。看她来回穿梭于客厅厨房,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但他还是厚着脸皮,起身对她说:
“你等会儿要自己回家吗?我抽支烟就去写写小说了。”
才刚擦完茶几,彩玲回身来,质问他:“你这是在赶我走?”
“不是……”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你爸妈万一回来了呢?”
“他们要回来下午就回来了!”
她气呼呼冲进厨房里,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好吧,随你……”
太虚来到阳台上,面色由无奈,却是窃喜着化作一阵傻笑~
写小说就像造出另一个世界,是件很伤脑的事。
太虚并不喝酒,但书桌角落的烟灰缸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烟头。尽管从两扇窗户里吹进的风呼呼作响,但等忙完厨房的人儿开门而入时,仍是呛得她有点难受。
她强忍着咳嗽,轻关上门。静悄悄来到全然未觉的男孩身后。
他正全身心匍匐在凌乱的两层书桌里。在东倒西歪的名著小说与遍地散落的便签草稿间,伏在笔记本前,纵横着他的天马行空。橘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长长拉倒在床上,好一幅夜深人静。
坐在床头,彩玲却望着窗外。今夜,有多少人只能明月做伴?
“怎么一声不吭的,又在生我的气?”
原来太虚早发现了。描着面前人的轮廓,彩玲不知言语。
避无可避,她索性仰面倒在了床上,闭目倾听着风的浪声:
“算了,跟你怎么都气不过半分钟。”嘀咕完,她揉着眼睛:
“你在写什么小说?”
“一本玄幻仙侠,不过还没正式动笔,正在构思。”
他头也不回地,按揉了会儿后颈,自顾自地继续说:
“昨天刚写完本,现在回想,才发现自己都是在乱写,狗屁不通。这次我想认真的,好好把握一次……总之,当作最后一次努力了。再不行就回老家了吧,至少再也不用天天吃老坛酸菜了。”
听得他的自嘲,彩玲眉开眼笑着,倒忍住没有笑出声。
“是嘛,那就祝你写作成功,然后改善下伙食吧哈哈……”
谈起这方面,他的话就好听多了,人也变得可爱不少。于是,她双手枕起头,眼睛注视着对岸的吸顶灯,思绪飘扬道:
“说起来,我都没怎么看过小说呢。家里欠一屁股债,没有手机,有时候只能下课放学了在同学那里看到些。不过我还是蛮感兴趣的,因为我其它成绩什么都好,就是语文差,特别是作文,好像就没有及格过的……”
她倒不理会他强忍笑意,结果憋得漏风的嗤笑。问他:
“太虚,你写小说是为了什么呢。有趣,还是挣钱?”
闻言,他转过身来,看着床上平静的容颜,显出些认真。
“——两个都有吧,”他这样认为,又进一步跟她诠释道:
“而且,写小说可不是件普通事。所谓写作呢,就是当人们对这个世界抱有偏见或遗憾,或是心中存留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那他们就会提笔创造的,成为一位母亲,诞下自己最珍爱的孩子。”
“呦~这些话你从哪本书上背的啊,这么文绉绉的。”
太虚一本正经得似在演讲台发表哲学论文,她却在台下偷笑:
“好吧,看来等我长大了也应该写小说了。对这个世界我也有偏见的,有时候也有那么丁点遗憾。会让人胡思乱想。其实现在突然觉得,如果我们生活在小说的世界里,那该有多好,应该会很幸福吧。”
“如果活在小说的世界里……”
太虚怔了怔,重复她的话,眉宇间若有所思。
“对啊,我们活在谁的小说里也不一定吧。你看,这个世界本来就光怪陆离的,眼睛一睁一闭,跟做梦似的。连电视上都说地球好像是被什么外星人圈养起来的呢……你说对不对?”
太虚沉思着,忽然间如若醍醐灌顶。他站起来,一把抹清醒自己油腻的脸:“对了,就是这样设定!彩玲你可帮了我个大忙!”
“啥?!”
一屁股挺坐起身,她怪异道:“帮你什么忙了我?”
“该怎么设定剧情啊!”他一脸不淡定,手舞足蹈解释着:
“你看,我就这样写,主角现实里是个落魄的作家,然后不知道什么缘故,穿越进了自己写的小说里,然后呢他一路开挂,最后还带了个老婆回到了地球,你看这么写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呃,听起来好像,是有点意思吧……”
彩玲目瞪口呆盯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哦了声又倒在床上。
“太虚……你说,我们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啥?没事干嘛这么问。”
不解于她突如其来的平静,但他还是想了想。“吃饭啊,吃完了睡,睡完了吃,还有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所爱的人,活着不就这样了吗?”
有时候,一个人仅仅是活着,就已是拯救了另一个人,就算她从未知晓,也不曾记得那个人的轮廓,但只要她还在那儿,在太阳底下呼吸着新鲜空气,于他而言,世界就一直是明亮的,处处充满了希望。
——这是太虚在嘴里说着时,眼里心里,却在想着的。不亏是小说家。只是他自然不会把这些说出来。就像在喜欢的人面前,谁都不愿让自己黑暗懦弱的一面露出马脚。
彩玲似懂非懂地点头,“你当我是猪哦。”便又继续闷声了。
太虚一看,阴线连连,恨不得一骨碌起来把床都掀了:
“拜托,不要在我的床上颓废地躺尸了吧,快起来帮我构思下小说。假设我们现在就在别人的小说里,像你现在这么丧的话,只怕已经让人家的读者直接弃书了,来吧,帮我一起想想!”
“我……我对你的小说又不感兴趣,欸,你不要拉我啊~”
就这样,他俩似相濡以沫的夫妻,在床头、书桌前,孕育着即将自虚无里诞生的孩子。太虚说,要把她写进去作为女主角。因为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一直以来,他以为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
彩玲却笑了笑,掩不住心头喜悦,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说:
“这有什么~每个人都有可爱又特别的一面啊,只是不被人发现而已。再说,你以后肯定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子吧,一个你最爱最爱,也最爱最爱你的妻子……”
她笑着,弯弯的柔眉,亮亮的眼眸,灿烂得不能直视。
那时,太虚还沉浸在自己的小说里,只当做了她的玩笑,或是压根就没听进耳里。多年以后,当他暮然回首今晚,令他万般心痛的是,他为何没有将强颜欢笑的彩玲抱进怀里,告诉她一声早已埋在心底不敢面对自己的——“我喜欢你”。
然后,她说,她才不想做女主。她想生为一次男儿身,不求征服天下,但愿能追求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平平安安一生就足够了。太虚很为难,但不可能拒绝她虔诚的愿想。
“如果非要女主的话……”
彩玲拍拍他的肩膀,伸手将他刚点起的烟掐灭。“我可以让给我表妹吗?”看得太虚不由纳闷,她坐下来,笑着解释说:
“下午才跟你说过的呀,我那个表妹。她比我要好多了,又乐观又开朗,也很强呢,小时候一起玩游戏机,我都从来没赢过她。她最大的梦想你猜是什么?她说她要成为世界第一强人哈哈。”
“可是我都不认识你表妹,而且玄幻文若真用女强的话……”
见得身旁的人仍踌躇不定,彩玲挽起他的手臂撒娇着:
“拜托,你不要拉着脸啊,也不是所有小说都要以男生来写吧~你不是说要创新嘛,我知道玄幻仙侠是什么,那你可以把我妹妹写得无所不能啊,再把我安排成一个打酱油的小角色就行了嘛。反正我也不喜欢多么出名多么被人关注,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
“唉,罢了,你先放手好不好,我回锅肉都快给摇出来了。”
拗不过她的死缠烂打,琢磨下似也大有可为,太虚一槌定音,终是跟她下了保证:“行,我们就让你妹妹当主角吧,本来我还想自己本色出演下第一主角的,看在你这样宠妹狂魔的份上,就绿叶衬鲜花,委屈一下自己吧~”
“其实我很想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定要让我写她?”
“这个呀……好吧……”她犹豫着,却把什么都放在脸上。
“可别敷衍我,应该没那么简单吧。”他认真道。
许是被发现了小心思,忽然,扬起一抹娇羞的微笑,她说:
“嗯,可能是一种希望吧,不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你们都无法理解的。她和我在一样的家里,却还要更糟,至少再难过时,我身边还有着家人,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里……
不过有时候我很羡慕她的,她要自由得多吧,也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要勇敢多了。你信不信,听说他爸都打不赢她的,所以才一直放任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像我这样,这一生好像都只能趴在羊圈里吃草数星星了。”
“所以……”
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点燃支烟,脸色在摇曳的火光里阴晴难辨。她没有阻拦,却是等他吸两口后,夺过来自己咂了两嘴。
“所以,我想让她代替我,好好地活出个精彩。”她憋着气说。
显然,她并不会吸,却偏偏要有模有样,立刻就忍不住了,呛得脸红气喘。太虚起来想给她拍背,她却挥开了他。等到劲儿过去,逐渐稳定了,她以一种他无法看透的平静,继续告诉他:
“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的勇气和好运,也真的很怕什么事情才刚刚萌芽开始,便又被大火无声无息地烧成了灰烬。发生过太多次了。”她抬起眸子来,黑色瞳孔上,倒映着他灯光前的身影:
“太虚,我想可能我真的会有窒息在浓烟里的那一天吧……”
——“彩玲,累了就躺下睡会儿吧。你总是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