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提着茶壶,有些不知所措。
杨时毅看她不动,便把她先前使过的杯子拿了起来道:“用这个吧。”
“那个我……”
阑珊正要提醒,杨时毅道:“怎么?这个不好?”
“没、没。”阑珊欲言又止,心虚地低头给他倒茶,倒了一半才发现里头原本还有没喝完的残茶。
这不是太不敬了吗?
阑珊心中慌慌张张地想着,手自然稳不住,微微一抖,茶水就泼在了杨时毅的手上。
她急忙将茶壶放下,拱手低头:“大人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杨时毅将手中的茶盅放下,探手掏出一块帕子,把手上的茶水慢慢擦了去:“你素日行事不是这样张皇的。”
阑珊不敢看他:“是……”
杨时毅道:“是因为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发落你吗?”
阑珊这才壮胆看向他:“大人呢?”
“嗯?”
阑珊低低道:“大人心里……很生我的气吧。”
杨时毅把帕子反过来叠了一下,仍放回袖子里,闻言一笑:“那是当然,怎么能不气。”
阑珊将袍子握住,缓缓跪在地上。
杨时毅道:“虽然生气,却也没有叫你跪啊。”
见阑珊不动,他才又说:“地上凉,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顿了一顿又道:“好歹,你还叫过我一声师兄。”
阑珊听到那两个字,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怦怦然地心跳了几下,想唤师兄,又有些开不了口,但眼睛却有些湿润了。
直到现在……还认她是“师弟”吗?
杨时毅见她不动,便站了起身,探臂将她轻轻扶住。
阑珊一怔抬头,正对上杨大人静默而含光的眼神。
杨时毅看着她的脸,他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阑珊,真是……精彩的一言难尽。
因为在翎海风吹日晒,加上给飞雪的玉容散祸害,那张脸简直峥嵘的叫人无法直视。
但没有人知道,当时让杨时毅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这双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的清澈的令人心悸的眼睛。
——他这辈子,怕只有这一个……小师妹了。
“师兄……”
一声略带些颤音的呼唤让杨时毅回了神,他定睛看向阑珊,却见她已经红了脸。
“我本来不敢再这么叫……”身份暴露,又在御前给他痛骂了一顿,早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是因为杨时毅方才那一句,却让阑珊又鼓足了勇气:“师兄,我不敢求你原谅我,但是、但是……”
“你要说什么?”杨时毅敛了敛有些恍惚的心神,松开她的手臂。
他回身坐下,举起杯子轻轻地喝了一口。
这是滇红,倒是适合下雪天喝,就是味道太烈了些不够绵甜,她应该不太喜欢,所以一杯也没喝完。
阑珊却不知杨大人心中想的竟然是茶,此刻她虽满心为难,但杨时毅亲自来了,就像是天降救星,这种机会再难得的。
把心一横:“我、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师兄能够答应我,我死也瞑目了。”
杨时毅听到最后一句才微微蹙眉:“你且说来听听。”
又淡淡道:“冬月了,口头上不要总说些不吉利的话。”
阑珊愣了愣,忙先应了声“是”,又道:“我犯了这罪,别的不怕,横竖是我应承担的,但我无法放心的是家里的那几个人。我想求……求师兄,求你帮忙,千万不要因为此事牵连到阿沅言哥儿、以及葛公子王大哥他们。”
杨时毅轻声笑道:“你是怕皇上一怒之下诛你的三族啊。”
他的话有玩笑之意,阑珊却无玩笑之心,红着双眼诺诺地说道:“师兄……我只有这些亲人了。”
这话软软的,透着些许酸楚。
杨时毅这才敛了笑,把手中的茶盅放下,却问道:“你不喜欢这种茶?”
阑珊愣了愣:“喜欢的。”
杨时毅道:“那为何只喝了半杯。”
阑珊这才想起……原来他也发现了,可怎么不先倒掉呢。
一时脸上发热:“呃、平日里很喜欢的,先前心里有些慌,就喝不下。”
杨时毅点点头,又道:“你不用担心,我见过葛梅溪了,西坊那边他会负责稳住众人。你的事情,皇上没有就叫传扬出去,所以只有宫内有限的人等知道。”
他竟然这样心细?事情还没传出去?阑珊满面感激:“是!”
杨时毅看她终于露出欢喜神情,便又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呃……”阑珊偷偷看他一眼,见他脸上没什么恼色。
罢了,得寸进尺就得寸进尺吧!阑珊便道:“还有,还有鄱阳湖以及西北那边儿,江大哥跟姚大哥他们,我觉着他们未必就……一定遇到了什么难为的事情!还请大人格外、格外的关照……”
提到公务,她就换了称呼。
杨时毅轻轻一叹:“都这地步了,不多想想自个儿,心却还在外头别人身上。”
“是我派出去的人,若是有事,我就算是……”那个“死”还没出口,就给杨时毅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阑珊咽了口唾沫,忙改口道:“我不管怎样都过意不去,更加无法跟他们的家里人交代。”
杨时毅道:“其实在工部当差或者别的地方,所遇的事情自然千变万化,若有万一,难道就要追责他们的上司?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会派人跟进。”
阑珊听他说前面几句,还以为要拒绝,听到最后才果然又放心,眼前所见的杨大人简直熠熠发光:“多谢大人,多谢……”
“你又叫我什么?”杨时毅瞥着她。
阑珊愣了愣,才又露出些许笑意,腼腆地说道:“多谢师兄。”
杨时毅看着她容光焕发脸颊微红的小脸,原来那些人对她而言,是比她的性命还要重的啊,得了一句允诺,竟可以这么高兴。
虽然她在工部,但两个人如今日这般融洽说话的机会却是从未有过,多半都是你交代一句,我领命而去,如此而已。
一念至此,这狭小的拘室竟也胜过千万地方。
只可惜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能久留。
慢慢地把杯子里还有余温的茶水喝光了,杨时毅起身:“你且好好保重,我先走了。”
他突然就要走,阑珊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但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阑珊也知道他来一趟不容易,便忙道:“是。外头风大雪大,师兄……要留神。”
杨时毅本来已经转过身去,闻言回头看向她。
他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递给阑珊。
阑珊诧异:“怎么了?”
杨时毅温声道:“不知你在这里多久,留着御寒吧。”
“这……这怎么行?”阑珊这才明白,忙道:“不行,外头大风雪的你不穿着怎么能行?”
她急的要打开披风给他披上,杨时毅在她的手上轻轻摁落:“听话。”
他的掌心温暖,有一种很熨帖的力量。
阑珊呆呆地看着他,杨时毅向着她笑了笑:“你既然叫了我师兄,当师兄的,自然要照料你。”轻轻地把阑珊的手握了一把,杨时毅松开手,转身出门。
开门的瞬间,有冷风侵了进来,带着数片雪花。
杨时毅便这样迈步出门。
阑珊挽着那件披风走到门口,见杨时毅下台阶,他的侍从慌忙跟上,为他撑起伞。
那道大红色的身影在凌乱的飞雪之中若隐若现的,渐渐远去。
直到小太监来关门,阑珊后退一步,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问杨时毅。
那就是到底是谁托他来照料自己。
但阑珊不知道的是,纵然她问,杨时毅也不会告诉。
他不是不想告诉,而是因为知道,若跟她说了的话,她只怕要更多一份心事了。
原来在两天前,晏成书就到了京郊。
杨时毅的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早早地便出城迎接。
晏成书不愿意进京,更加不愿意到他的府上,杨时毅却很了解老师的性子,他在京郊有一处庄园,清净的很,当下就把晏成书安置在那里。
先前没上京的时候,晏成书陆陆续续的曾写过几封信,多半都是询问阑珊的情况。
杨时毅再怎么名扬天下权倾朝野,也是晏成书教出来的弟子,他对这位首辅弟子的精明心性还是很了解的,起初还不知道是他逼阑珊上京,后来慢慢地回味过来。
但又能如何?晏成书在书信里旁敲侧击的问起来,想看看杨时毅有没有发现什么,杨时毅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字里行间把该透露给老师的信息都透露了。
晏成书拿着那几封信,看了许久,叹息连连。
但幸而他知道了杨时毅的心意,他既然答应要照看阑珊,那就罢了。
直到最近,晏成书得知决异司的建立,便动身上京。
恰恰是在抵达京城的这两天,风云变幻。
晏成书身体本就不太好,一路上京颠簸,在京郊的时候就病倒了。原本还想让阑珊来见自己,谁知出了此事。
杨时毅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晏成书,否则的话他一着急,更加不知怎么样了。
便只瞒着。
幸而皇帝还没有就想把这件事张扬的天下皆知。只是留在宫内审讯,也留给了他周旋的时间。
而在杨时毅离开之后,阑珊把那件银鼠皮的披风放回榻上,回头看到桌上的药膏。
脸上的确还有些疼,当下挑了些膏出来涂在脸上,嘴唇上也涂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