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忙道:“哪里哪里,这不过是郎中看着江所正不在,营缮所人手稀缺才点缀门面罢了,王大人不必介意。”
王俊道:“谁人不知道舒丞之能?有你相助我是打心里高兴。并不是客气话,也绝不会介意什么。”
阑珊笑道:“罢了,横竖大家齐心,做好差事,别落了怪罪就万事大吉。”
“很是很是。”两人寒暄着且往外去。
飞雪提着伞跟在身后,在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去。
温郎中的公事房,窗户是开着的,此刻,那个驸马爷就站在窗边上。
雨丝翻飞交织,他的脸就也有些模糊不清的,但是飞雪知道,他在看一个人。
她撑开伞,上前一步。
温益卿眼睁睁地看着阑珊的身影给雨伞遮住,在门口一闪消失。
“你为什么要叫她的名字,为什么还忘不了她!”绵绵的细雨声中,是华珍公主声嘶力竭的吵嚷声,直冲入他心底。
温益卿后退一步,坐在交椅上。
昨晚上,华珍公主喝了两杯酒,兴致极高。
她为皇后忙碌了这些日子,差事做的很圆满,心里欢喜的很。
灯影下看着温益卿,目光描摹着他清俊出色的眉眼,华珍抱住他的胳膊,娇声道:“温郎,我今日……在西坊一所学堂派发衣物的时候,看到过一个小孩子。”
“嗯?”温益卿不懂。
“他的眉眼呀,真是像极了温郎,”华珍公主嗤嗤地笑了两声,脸颊酡红:“我想,假如我们有个孩子,必然比那小孩儿要好看。”
温益卿看着华珍闪烁的眼波,忽地明白了公主的意思。
自打从翎海回来后,两个人并没有行过房,因为温益卿一直在服药调养,公主又忙于外事。如今他的身子大有起色,华珍又想到子嗣之事,当下便携手入了内帐,一番云雨。
这本是极平常的,只除了一点。
在两人欢好之后,温益卿酣眠之余,嘴里喃喃地唤了一个名字出来。
就是那个名字,让华珍公主在瞬间从极乐坠入地狱,猝不及防的崩溃了。
第75章
温益卿那会儿正是半睡的时候,竟不记得自己叫过什么,但是看公主的反应那样大,却竟有种本能的不安。
他隐约猜到公主指的应该是自己的那位“原配夫人”,但是说实话,他对那位“计小姐”的印象很稀薄了。
在温益卿的记忆里,“计小姐”是个很讨厌他的,而他对那人应该也没什么好感。
这是当然了,在新婚之夜跟自己闹起来还推翻桌子导致走水的暴戾女子……能是什么好的呢。
温益卿满心的爱顾都在华珍公主身上,他有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意念,觉着他从很久前就倾慕华珍公主了,所以能够成婚,是他的美梦成真,因此两人婚后,真真正正的是“相敬如宾”,人人称羡。
而公主在他面前也向来都是温柔体贴的,虽然是金枝玉叶,但从没有那种矜持自傲之感,不管是对待自己,还是对待他的家人。
虽然温益卿也知道,私底下有人说他的一些闲话,什么攀龙附凤之类。但他从不以为意,因为他觉着自己能娶到这样的夫人,是他的幸运,旁人的话又何足道。
可昨晚上一场大吵,让这场人人羡慕的姻缘蒙上了一层阴影。
其实公主在最初的失控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只说是自己喝了酒,所以才失了态。
但发生的毕竟发生了,总不能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温益卿在起初的茫然之余,竭尽脑汁地回想,终于隐隐约约地想起了自己唤出的是什么。
——“姗儿。”
这个称呼对他而言毕竟是不陌生的。当初在翎海的时候就曾经脱口叫出过。
但自打回京后,服药调养,精神不像是在翎海那样恍惚,慢慢地就把那种莫名情绪压下去了。
没想到却又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
因为公主异乎寻常的情绪,他暗暗回想,终于陆陆续续的想起来,那位计小姐的闺名,似乎就是一个“姗”字,所以说自己脱口而出的应该就是她了。
可是这没有道理啊,因为温益卿觉着,自己跟计小姐之间无论是交际还是感情,都并没有到达那种可以直呼闺名的地步,而且是那样的亲密怜爱。
今日面对舒阑珊,温益卿想到翎海那次,她于堤坝上摇摇欲坠的险境,那时候他追随着赵世禛的脚步下城楼,大叫舒阑珊的名字,但是唤着唤着……居然就唤出了一声“姗儿”。
那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温益卿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那种情形下莫名地想到计小姐的名字,舒阑珊,阑珊,珊……姗儿,难道真的只是凑巧的读音相似而已?
看着那绵密无休似的春雨,温益卿缓缓叹了口气。
此刻他心中掠过一个无比怪异的念头。
是计小姐的闺名也罢了,毕竟,在拼命回想的时候,心底第一时间出现的,居然是舒阑珊的脸。
他可不是荣王殿下那样的人,也对男子没有任何兴趣。
所以,还好,姗儿……只是计小姐的闺名。
跟那个舒阑珊没有任何关系。
这日过了午后,杨时毅来到部里,召温益卿前去,问起近来他身体恢复的如何等等,温益卿一一回答。
末了杨时毅一抬手,旁边的主事官拿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温益卿跟前。
温益卿诧异道:“大人这是何意?这不是时下流行的连环弩吗?”
在他面前放着的,是一把红赤色棠梨木的弩机,弦用的是小棕索子,这种棕索比皮胶所制的要经久耐用,不怕雨,也防鼠,如今工部军器局里所造,多是这种款式。
杨时毅道:“你且细看看。”
温益卿将那把弓拿了起来细看片刻,突然一怔:“这个……跟现在工部所造供给军中以及有司衙门的不同。”
杨时毅说道:“你看出来了?”
温益卿道:“这把弩的望山像是做过改良。”
他举起来往门外瞄准了一下,肯定地说道:“不错,当时我看过军器库所造的,这把显然更高明。虽然改动不大,却极为关键。”
望山就是弩机的瞄准镜,这把经过改动,瞄准起来更快更清,在作战以及交手之中,最关键的自然是时机的快慢,就算多清楚一瞬,生死成败往往就能系于这一瞬间!
杨时毅一笑:“你再猜这把弩机是从哪里得到的?”
温益卿皱眉:“若大人不问这句话,我必以为是咱们军器局新研制出来的。”
杨时毅脸上的笑像是给寒风带走,剩下的是一抹透骨的冷:“恰恰相反,这把弩机,是之前在翎海,半路上伏击荣王殿下的人所遗留的,就是这种东西,伤了荣王殿下。”
“什么?”温益卿一震:“是贼人所留?”
杨时毅道:“还有一件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之前在翎海,海贼冲击翎海别邸的时候,所用的武器里,就也有这种改良过的弩机。”
温益卿的手一松,弩机几乎掉在地上。
本朝工部军器局所研制的兵器,应该是时下最先进的了,可没想到,从贼徒手中缴获的,居然比军器局更胜一筹!
这意味着什么?是工部失职还是无能?尤其是海贼往往勾结倭寇,海贼有这样的厉害兵器,那就是说倭寇们也是具备的!
岂有此理!
温益卿脸色大变,他站起身来:“大人……”
杨时毅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我不是叫你来问罪的,何况要问罪也先问不到你的身上,只是告诉你有这件事而已。同时我们该想到的是,贼人手中竟有比军器局出品更高明的弩机,那么除了弩机是不是还有别的呢?不得不提防。”
“是!”温益卿的应答里头多了一丝沉重。
杨时毅道:“对了,营缮所里的安排已经妥当了吗?”
“是,早上已经吩咐了王俊跟舒阑珊。”
杨时毅点头:“你对本部如此安排,可有什么看法?”
温益卿先是摇头,又道:“莫非,杨大人如此安置,是为了历练舒阑珊吗?”
叫舒阑珊帮着代理营缮所的所正职务,自然是为了此人以后的擢升之路着想。
杨时毅脸上的笑,如同雨天的太阳,珍贵且罕见。
他说道:“不得不承认,我的这位师弟,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去翎海历练了一趟,倒像是筛出了真金,也是时候该给他铺铺路了。”
温益卿垂头不语。
杨时毅道:“就是他个人的交际圈子实在是有些复杂。不过瑕不掩瑜,而且也不是不可以给调教过来的,你就多费些心思吧。”
温益卿知道杨时毅指的是什么,“交际圈子”,首辅大人说的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舒阑珊光顾风尘女子在先,又跟荣王殿下传出绯闻在后,如此等等不堪的情形罢了。
他真的很想告诉杨大人,自己跟舒阑珊八字不合,往往针锋相对,着实是有点儿看不过来的。
但是杨时毅显然对这位小师弟格外宽容,没有像是对待之前那位工部新秀一样远远发配了。
既然尚书大人且如此宽容,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最后杨时毅道:“另外,军器库那边,你也要经常去督促一下,我已经下令,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拿出比这个更出色的弩机!绝不能让贼人的兵器领先于工部!”
温益卿躬身领命。
虽然杨时毅并没有说什么别的,但包括温益卿在内的工部长官心里清楚,杨时毅看好的继承人是温益卿,所以工部诸事,都要叫他去参与其中,这也算是另一种“铺路”吧。
出杨时毅院子往回而行,温益卿眼前不时出现那把棠梨木的弩机,这种东西会落在杨时毅的手中,自然是荣王殿下借花献佛了。
当时他温益卿就在翎海,赵世禛却只字不提。
那位殿下真的是……
尤其想到他跟舒阑珊之间,心里一团烦躁,索性把给自己撑伞的侍从喝退。
此刻雨渐渐小了,像是雨雾一般,落在脸上,倒有些清凉之感。
温益卿长叹了声,抬手在额头上揉了揉,像是要把所有烦心的事情都揉开了去,然后一拂衣袖,迈步出门。
就在这时候,“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的腿上,微微地有点儿疼!
温益卿皱眉,低头看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地上落着一支小木棍,巴掌长短,掉在脚边上。
他刚刚俯身捡起,就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抬头之时,却见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撒着小腿儿跑向这边。
“是我的!”他惶恐地叫着,好像生怕温益卿拿了去。
温益卿没想到会有小孩出现在工部,一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