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你哄,你疼,任你好声好气抱着她宠爱;
你道歉,你生气,你掏心掏肺威逼利诱全丢尽了。
都没用。
她不为你所动,根本不在乎你说什么想什么。仅仅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住你,揣摩你究竟下秒钟要打她,还是拥抱她,以此决定自身态度。
倘若你要打,她万分戒备。
獠牙尖爪蓄意待发,动辄扑上来玩个同归于尽,否则就转头逃跑,当务之急是保住自个儿全身而退。
倘若你要拥抱,她便立即亲亲热热蹭上来。
搂住你,亲着你。
甜声左来一个‘我好想你哦’,右来一个‘外面好冷呀,不好玩。我以后都不跑出去玩,只陪着你好不好?’。
甜言蜜语作陷阱,真真假假分不清楚,直骗得你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待你冷静下来转过头,她早已逃之夭夭,全无半点不舍。
沈琛被骗过十多回,他弄明白了。
七年朝夕相处至今才明白,沈音之原本就是这样的。
看似柔软,浑身尖刺。
她面上纯然无害,她心里打着自己秘密的小算盘,永远不肯告诉你,不准你走近真正的她。
仿佛在外头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沈琛宁愿她吵,她闹,肆无忌惮地发脾气、摔东西,好歹说说她想做什么。
嫌沈公馆住倦了?
上海不好玩,大街小巷逛烦了,没有新鲜玩意儿让她欢喜?
她究竟想去哪里。
杭州,南京,北平。
英国,美国,俄罗斯,只要她说出个地名,他总有办法带她去。
但她不说。
偏爱大费周章地挣扎、逃跑,弄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遍体鳞伤。
沈琛拿她没办法。
打不得,训没用,束手无策,最终只能关着她,牢牢关着。
封窗锁门,除了必要不能出门;
另外严厉规定,任何人不得同她说话,不准搭理她。
五天后,沈音之总算服软。
七天后,沈琛前往北平。
离开上海的前夜分分秒秒,沈琛记得清晰。
他睡不着。
倚靠在床边,目光落在行李箱上,轻声警告:“阿音,别再跑了,不然我会打断你的腿,省事。”
光是如此不足以吓住她,他知道的。
因而添上沈公馆数十条人命,百香门的歌女蔻丹,还有后花园里一窝她很宝贝的小猫崽子。
他笑着问:“下次我回来便生剥它们的皮,骨肉剁碎丢下锅,做一桌鲜嫩的猫肉宴让你尝尝,怎么样?”
“……”
沈音之狠心归狠心,为人处事倒是讲究义气,不连累他人。
“知道啦。”她背对他躺着,挠挠耳朵,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万事万物皆不放在心上。
他们离得那么近,那么远。
他们之间到底怎么走到这步的?
沈琛想不透。
说不清是谁触了谁的底线。
他想看看她的脸,想在分别之前抱抱她。但又十分清楚,她被他关得心灰意懒,已经不愿意陪他演亲密依偎的戏。
“这次去北平,有些风险。”
指尖轻轻压住卷翘的发梢,沈琛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良久之后又问:“要是我死在北平,你会高兴么?”
“你不会。”她语气笃定。
“人都会死,我当然早晚会死。”
沈琛指尖绕着几缕发丝,黑白纵横交错,犹如两条性命紧紧绑在一起。
“我死了之后,你就爱去哪里去哪里,我管不着你,你高兴么?“
他执意问这个,话里甚至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凉薄笑意。
沈音之那时候懵懂。
不懂他是本着什么样的心态说出这种话,还以为他在嘲讽,嘲讽她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她一股气坐起来,瞪他,“我又没有那样说过,没说过我会高兴。”
“本来都要睡着了,你讲这种话还赖在我头上,我怎么好好的睡觉?”
她听不得死字。
沈琛落下眼眸,唇角边淡淡的笑容很漂亮,如梦似幻。
“我要是死了——”
“你好烦啊。”
沈音之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又捂住他嘴巴。
他仍在说,眼睫寂静蛰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活着没有家,死了也没有,你猜我会埋在哪里?”
一双剑走偏锋的桃花眼,形状凌厉偏似柳叶,直至这时才无端流溢出几分轻挑。
“你别说了行不行?”沈音之闷声闷气,“现在我根本走不出房间,没人理我,我想跑都跑不掉,你干嘛还故意说这些?”
“不想理你。”
小声哼哼着躺回去,她用力闭上眼睛,从头到脚堆满不高兴的情绪。
沈琛不说这个,说起别的。
说北平精细的吃食多,届时给她带回来;
说日本人贪婪无度,既然占了北平,自然没有理由放过上海。
还说这个身份太过打眼,这趟回来得尽早处理掉手头事物,领她去国外避避。
他说。
说了许多许多,百转千回拼了命地告诫她,挽留她,试图抓住她,困住她。
有个瞬间恍惚听到一个‘好’字。
是否幻听,误听,沈琛至死没法辨别。
只知当时月明星稀光影浅,她翻个身凑过来,难得钻进他的怀里。
夜里温情而静谧,他就信了。
信她还剩点儿良心与怜悯,信她没那么想走,信她终究要看着他平安回来。
然而事实证明他太自以为是。
这辈子只自以为是这么一次。
从此就丢了她。
后来很多人说她跑了,很多人说她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沈琛不信。
死都不信。
沈音之如此狡诈机灵,如此残忍狠心,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连他都被耍得团团转。
怎么会死呢?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
他了解她,他能感觉到她,没有离开上海,就在这儿某个不易察觉的小地方窝着,洋洋自得的看着,笑着。
“你看,你找不着我吧?”
“我就在你旁边,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呀?”
沈琛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
起初梦里能听到,睡去醒来的刹那才听得到。
要不了多久变成常常听到。不论站着,坐着,躺着,处处能听到,看到她嚣张的笑脸在转角人群中一闪而过。
所以每过七天佣人哭着说:“小姐真的死了”时。
他温温抿着笑,摇头,“不,她活着。”
他们问他怎么知道,他轻描淡写:“我看到她了。”
昨日看到,今日看到,明日还会看到。
他们露出‘您真的疯了’的表情,他不奇怪,他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