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里,仙归的、娶进来的、嫁出去的、生下来的,都要记上一笔。
而后,往姻亲、相熟的人家送粥,也收粥,往各房分了,所有人要在中午前把那一口粥给吃下午。
公候伯府更忙,三天前就在城外支帐篷了,今儿城门一开就分发粥品。
虽是年年都依照章程、按部就班,可身处其中的管事主子们,就没有哪一个不累喘气的。
好不容易坐下来缓一缓,蒋岳氏就被这消息砸得晕头转向。
族里的二太太早两年就不在了,现在整个蒋氏一门,唤作二太太的就是方氏。
她知道,方氏的确上山去了。
蒋岳氏看了寿安一眼,见她失了神,一时不知怎么劝解。
顾云锦坐在一旁,最快回过神来,忙道:“洪嬷嬷人呢?她不是跟着婶娘吗?怎就寻不到人,赶紧让多些人一块去找!”
“对对对!”蒋岳氏也道,“阿渊媳妇儿说的是,咱们自家去人,再去西山脚下村子里寻几个熟悉山路的,别耽搁了。是了,家里好用的跌打、止血的伤药都带上。”
一时间,哪个还有心思用粥,人手进进出出的,谁也顾不上去想方氏怎么会失足,只想着先把人寻回来。
长公主的脸色不大好,道:“她昨儿跟我说,我就该拦到底的……”
寿安小脸惨白,扑到长公主跟前,不住道:“伯娘,我也去找,我也想去找。”
长公主岂会不明白寿安的急切。
这个时候,便是把人硬拘在这儿,也只会胡思乱想、坐立不安,还不如让她去。
“叫你嫂嫂陪你去,”长公主道,“就只能到山脚下,不许乱跑,别叫伯娘担忧,阿渊媳妇儿你看着她些。”
顾云锦忙应下,跟着寿安出去。
蒋慕蕊也追了出来,她昨儿偷溜去国公府,回来后已经叫蒋岳氏说了一通了,现在是想跟出去又没有那胆子。
她只能拽着寿安的手,把帕子塞进她怀里,道:“你裙角脏了,等下擦擦,你别着急,急、急也没用……”
嘴上说着急没用,实际上心里急得团团转,蒋慕蕊本就不会说那些安抚人心的软言细语,这会儿一乱,越发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双眼睛急得通红带泪。
寿安原本心里混乱,被比她还混乱的蒋慕蕊弄的,反倒是稍稍定了神。
“好,我不着急,你等我消息……”寿安道。
听风安排好了马车,顾云锦唤了寿安上车,念夏和林嬷嬷也一块。
车上,林嬷嬷仔细替寿安擦拭裙角,嘴上絮絮道:“我们府里马儿好,速度快,等我们到了山脚下,您和夫人先在车上等等,奴婢问问状况,把洪嬷嬷找来了再说……”
顾云锦知林嬷嬷用意,此刻最要不得的是安静,一旦静下来,寿安小脑袋里乱转,能自己把自己转崩溃,只有边上人不停与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
这也是长公主肯让寿安出来的原因。
顾云锦也附和着,与林嬷嬷一搭一唱。
马车停到山脚下,林嬷嬷见到了被过路百姓搀扶下山的洪嬷嬷,车把式蹲着一旁。
洪嬷嬷浑身狼狈极了,头发散了,脸上满身泪痕,衣服上一块一块的,染了被踩化成泥的雪。
林嬷嬷看她这样子,心里就凉了大半,忙问了两句,可洪嬷嬷毫无反应,只能再去问车把式。
车把式说话也没有多利索,磕磕碰碰交代了他知道的状况:“我到那里的时候,太太、太太的影子都寻不着了……”
寿安撩着帘子往林嬷嬷这儿看,到底急切,与顾云锦一道下了马车,到了洪嬷嬷跟前。
“妈妈,”寿安握住了洪嬷嬷的肩膀,道,“我母亲呢?我母亲怎么会……”
洪嬷嬷放空的眼神一点点收了回来,眼珠子转了转,终是看清了眼前的寿安,她痛心疾首地要磕头:“郡主啊,是奴婢没有看顾好太太,是奴婢的错啊!”
洪嬷嬷的眼泪哭不出来了,只是干嚎,嚎得痛彻心扉,寿安被她一招,眼泪簌簌往下落。
蒋氏族中来了不少青壮年,找了几个村子里的山林人帮忙,直寻到了正午,在一株大树旁寻到了方氏。
方氏已经咽气了。
她的脑袋在石头上磕了好几下,原本干净的额头上全是血污。
她被裹了白布,挪到了缚辇上,被抬下了山。
虽是腊八,但山上出了这等事儿,还是有一些人没有离开,等着看状况。
远远的,见一行人抬着回来,起先还挺激动,再一看,那白布都蒙到了脑袋上,就知道,寿安郡主的母亲已然过世了。
寿安跪倒在缚辇跟前,颤着手掀开白布,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方氏衣服上沾了不少枯叶败草,脸上、手上全是滑落时被山石树枝化开的口子,最显眼的是她额头上的伤。
寿安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捏住布头,又盖了回去。
顾云锦把寿安扶起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事已至此,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她招呼人把方氏挪到马车上,跟念夏一块把手脚无力的寿安和洪嬷嬷架上了车。
顾云锦就坐在寿安身边,道:“你的手可真冷呐,一会儿先暖一暖,还要给婶娘梳洗换身干净衣裳,这么冷可不行的……”
寿安咽呜着,脑袋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轻声喃着:“我没有娘了,嫂嫂,我娘没了……我好早就没有爹了,现在连娘都没有了……嫂嫂……”
顾云锦被寿安哭得肝肠寸断,寿安什么时候这般伤心过?她一直都是开朗的、爱笑的,喜极而泣常有,哭,一年里都不见得因为伤心落一次泪。
听寿安哭,顾云锦也不免眼眶湿润。
念夏坐在角落,整个人背过身去,一双手在脸上胡乱抹。
顾云锦看到了,要顾着寿安,便示意林嬷嬷看念夏。
林嬷嬷忙凑过去,低声与念夏道:“我都不晓得,你这个厉害丫头,竟也是个多愁善感,一招就哭的。”
念夏一抽一抽的,道:“妈妈,我也没娘了,爹娘兄嫂都没了,我连他们的遗体在哪儿也找不到,我都没法给他们收殓……”
林嬷嬷这才想到念夏家中状况,心里越发难过,不由劝道:“当娘的,只要姑娘好就够了,你好好的,他们在底下看着都高兴。”
洪嬷嬷靠着车厢壁,闻言,看着方氏,心里说:可不是嘛,只要姑娘好,什么都够了。
第999章 选择
方氏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蒋岳氏按着眉心,哀叹了一声。
她与方氏算不得亲近,或者说,方氏与族里女眷之中向来都是淡淡的,除了祭祖也不走动,可怎么说,也是自家妯娌,突然之间没了,还是叫人唏嘘的。
安阳长公主的脸上满满都是疲惫,甚至是有些低落。
蒋岳氏看出来了,忙劝了一声:“郡主伤心,您再精神不济,她更难过。”
“我知道,”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便是为了寿安,她也要打起精神来,“我先回去了,府里要操办。”
蒋岳氏想了想,道:“白事在国公府办吗?要么还是安排在这儿?”
“摆在国公府吧,”长公主道,“她一直都住在府里,人走了,也从府里走。”
长公主既做了主,蒋岳氏自不会坚持,与对方商量之后,点了几个能干的妯娌,带了婆子一道去国公府帮忙。
宁国公府外,白绸挂起,里头支起了灵堂,棺椁寿衣都是匆忙去采买来的。
寿安哭了一路,回了府里也没收了眼泪。
洪嬷嬷洗净了双手,又拧了帕子递给寿安。
寿安替方氏擦拭面容,她坚持亲自来,动作很慢,也很仔细。
洪嬷嬷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突然间,她听见寿安说话,而话的内容让她的心跳都顿了一拍。
寿安在问她,方氏真的是失足吗……
洪嬷嬷连呼吸都紧了,寿安明明没有看向她,可她却觉得被寿安看透了,她咬了咬舌尖,痛楚使得她提了些神:“您怎么这般想,太太是失足,今儿人太多了,路又滑,也是怪奴婢,没有……”
“妈妈,”寿安打断了洪嬷嬷的话,“母亲是为了我,对吗?”
洪嬷嬷不知道怎么答了,她知道应该坚持到底,可她也知道,瞒不过寿安了的。
寿安从洪嬷嬷的沉默里明确了答案。
方氏的身子没有最初那么僵硬了,寿安用了些劲儿,掰开了母亲的手,替她擦拭手背和指甲上的污泥血迹。
擦了左手,再换右手,刚掰开,里头就落下了一张绵软纸条。
寿安拿起来看,上头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但看得出这是签文,她问:“求了什么签?解得怎么样?”
洪嬷嬷抹了一把脸,一五一十,道:“合水真人说郡主您命中福贵多,一生不尽。”
寿安噙着的眼泪啪得砸落在签文上。
谁求了签不好好收在荷包里,反而是拿在手上的?
方氏拿着,是她直到咽气前都在看,又怕弄丢了,使出最后一点儿力气攥在了手心里。
母亲直到最后,心里盼着的还是她能福贵一生,从最初到最后,母亲求的就只有这些。
捏着签文的手不住颤着,字是糊的,双眼亦是糊的,明明什么也看不清晰,她却觉得自己这会儿最是清明。
为何要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母亲这么多年到底在想什么呢……
顾云锦和念夏捧着寿衣进来,见寿安又哭上了,她上前劝道:“身上衣服又湿又赃,婶娘爱干净,肯定不舒服,我们赶紧给她换一身……”
寿安转过身来,抱着顾云锦,说话都有些接不上气:“我怎么、怎么才想明白!我要是早些知道,早些知道……”
没头没脑的话,顾云锦却听明白了,她知道方氏失足得太巧了,再反着去想前事,慢慢也就理顺了。
她不敢跟寿安说,担心寿安会受不住,而赴死的方氏也一定不希望寿安知道,会期盼着能瞒一天算一天。
只是,答案最终还是在的,寿安天真活泼,却并非不谙世事。
洪嬷嬷亦忍不住,转身退到外间,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哭。
十二年啊,整整一轮光阴,方氏的无奈和痛苦,唯有她看在眼里,无人可说,也不敢说。
并不是所有由寡母带大的孩子,将来就一定不出色,但方氏知道自己性格中的不足与弱点,那些注定了她无法把小小的滢姐儿教导成一个开朗、自信的姑娘。
那一刻,方氏恨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不是个男儿!
不是因为香火,而是心疼滢姐儿这一辈子的路。
若是儿子,与蒋慕渊年纪相仿,自然读书习武都在一处,国公爷不会厚此薄彼,以后也是娶媳妇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