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开始质疑,心中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窜,圣上用力按住了茶盏,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蒋慕渊暗悄悄观察着圣上的反应,以他对圣上的了解来判断,圣上的噩梦必然有些文章,可惜,梦境这种东西,除了当事人,旁人摸不到窥不着。
试探一般,蒋慕渊又道:“您要真不想请御医来,不如请燕清真人来算上一签?外头都说他解签素来准确。”
圣上摸着胡子没有说话。
韩公公琢磨着圣上的心思,敲着边鼓:“圣上,您前两日不还看了图纸,说有些地方想与真人探讨探讨……”
圣上这才缓缓点了点头:“那就依阿渊的。”
外头伺候的小内侍小跑着去请人了。
圣上稳了稳心神,道:“阿渊是有什么事儿寻朕?”
蒋慕渊哪里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不过就是个由头,他先前也准备好了,张口与圣上说了些战局调度安排,如今大军都压在与蜀地的对局上,南陵那儿持续僵局,余将军麾下大部分兵士调往两湖,余下那么些人手,进是进不得了,退亦不可能退……
面对正事,圣上被孙睿刺激的心神总算全收了回来,他站起身来看着地图,一面与蒋慕渊讨论,手指一面在地图上划过。
两人说了一刻钟,燕清真人到了。
圣上清了清嗓子,道:“明儿再论吧,你是回府陪你媳妇儿孩子去,还是留在宫里陪朕用晚膳?”
蒋慕渊敛眉,他自是牵挂顾云锦和哥儿,他更知道,圣上不可能留他听真人解签,他一味留下,反倒会让圣上惊讶。
“与您讨论了一番,我冒了不少新的想法,一时间还不够成熟,我回去再仔细理理,”蒋慕渊笑道,“着实是晚了,再不回去,要吵着哥儿睡觉了。”
圣上嗤得笑了声:“有甚关系,他现在一天到晚不都是在睡觉?”
蒋慕渊笑着告退,眼帘一抬一落,面上丝毫不显,与进到御书房的燕清真人互相见了礼,便不疾不徐退出去了。
他也没叫小内侍引路,自个儿熟门熟路往宫外走。
刚刚只那么一瞬,但蒋慕渊看得很清楚,圣上的指尖最后落的地方,就是全安观的所在。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那是圣上下意识点出来的。
不管彼此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和孙睿、孙禛、燕清真人瞎掰扯出来的东西,是真的掰扯到了圣上的心里。
圣上就这么指着地图上比指甲盖还小的一块地方,他应该已经点了无数次了吧。
此刻御书房里,圣上回身看向燕清真人,他一连串动作随意极了,因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刚刚手指点在了何处。
韩公公把图纸取了来,在大案上打开。
圣上轻轻抚摸着图纸,道:“真人的图,画的可真是太妙了,朕看得久了,闭上眼睛,就觉得那连片的大殿楼宇就在朕的跟前。朕就在这大殿外来来回回地转,真真是一股子仙气!”
燕清真人谦虚着应了一句。
圣上又道:“朕这几日在想,真人只给朕描述过三清殿内里的模样,其他各处都还模糊着,真人可否再多画几张图纸,让朕里外都能看明白?”
“遵命,”燕清真人说完,看着圣上的面容,道,“您看起来很疲惫,您召见贫道,不止是为了说养心宫的图纸吧?”
圣上眯了眯眼睛:“真人给朕解个签?”
燕清真人深深看了圣上一眼,突的笑了:“不如贫道给圣上解个梦?”
话音一落,圣上的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他想问是谁给燕清道长递了消息,话到嘴边,又被真人赶在了前头。
燕清真人道:“贫道擅长卜卦、解签、解梦,圣上您是否受梦境所困,贫道还是看得出来的。”
“哦?”圣上挑了挑眉,意味深长,“既然是真人的长处,不如真人算一算,朕受什么梦境所困。”
燕清真人面色不改,他一挥拂尘,道:“圣上,道家解梦亦有章法,没有丝毫提点凭空解梦,贫道没有那样的能力,不过,圣上若真要贫道解,贫道就大胆猜一猜。”
圣上摊开一手,示意燕清道长随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刚才是强人所难,会有那么一问,是他想弄明白,道长是真的靠本事看出他噩梦缠身,还是听了谁的话来探虚实。
最最关键的,是圣上抗拒被人看穿心中所思所想,他的那些梦境,岂能说与人听?
解梦都不行!
燕清真人闭着眼,一副沉吟模样,半晌,他终是开口:“与您想要敕造养心宫有关。”
圣上倏地瞪大了眼睛。
第901章 根本
若是蒋慕渊在这儿,他就会发现,圣上此刻的面色比之前提及孙睿出生时还要阴沉数倍。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粉饰太平的从容和毫不在乎就碎裂开,只余下愕然和慌乱。
甚至连顺德帝自己都想不到,他会慌得无法掩饰。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从小就以皇位继承人的身份被养育长大,登基又余二十年,所谓帝皇之术,不说炉火纯青,也不是个一惊一乍都写在脸上的愣头青。
可偏偏,这一刻,圣上没有稳住。
燕清真人的话如一柄剑直刺心脏。
圣上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只能以手做拳、抵在唇边,重重咳嗽两声作为掩饰:“那依真人看,朕为何要建养心宫?”
燕清真人见圣上如此反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轻轻笑了笑:“贫道当时就说过,您想要替贵妃娘娘祈福,在西山上敕造养心宫,可贵妃娘娘的福报撑不起西山近百道馆的百年香火,如今贫道再添一句,您就是把养心宫建在破败的全安观上,贵妃娘娘依旧撑不住。您这几年心心念念敕造养心宫,其实并非是为了娘娘吧?”
圣上紧紧抿着唇。
小内侍们早就被屏退了,如今在里头的只有燕清真人和韩公公,这让圣上放心不少。
他看着燕清真人,道:“不是为了贵妃,又是为了什么?”
真人脸上的笑容淡了,道:“为了您自己,为了您眼中的江山社稷,为了挣脱那些让您极不舒服的梦境。”
圣上不说话,他的肩膀微微颤着,良久,发出一声闷笑,而后是大笑。
笑得他几乎岔了气。
韩公公的心里雷声阵阵,他顾不上琢磨圣上与燕清道长的话,眼下也不适合他琢磨。
就像是有一根红线拦在他跟前一样,他一迈过去,顶下的铡刀就落下来,要了他的性命。
韩公公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替圣上添了茶水,又替他顺气。
好在,圣上没有深究,他笑完了,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冲燕清真人摆了摆手:“真人这就算错了,朕的江山,岂能托付在一座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起来的行宫上?
不过,真人的话倒是让朕舒缓了心情,朕开心多了,想来今夜能睡个好觉。”
燕清真人并不纠结圣上的口头逞强,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答案,圣上如此说,他便顺着杆子如此下,又应了一遍会绘制新的图纸之后,真人退了出来。
虽未至满月,今儿月光亦十分皎洁,他回到居住的宫室,站在天井下抬头观月。
伺候的小内侍远远看着,只觉得这一位仙风道骨,是个世外高人,燕清真人自己明白,他已经入了这浊世,而世人的想法再有千奇百怪,也有万变不离其宗之处。
燕清真人叹了声,原本是他想浅了,那一位才是对的。
宁国公府里,蒋慕渊运气不错,回来时正好遇上哥儿醒着,小孩子刚吃过奶,眼睛半睁着,要睡不睡的模样。
奶娘虽是刚上任的,但已经把主子们的性情习惯弄明白了不少,听说,小公爷连夫人怀孕时的大小事儿都跟大夫、稳婆、嬷嬷们打听得十分清楚,可见他不是个甩手掌柜爹。
这会儿一看,哥儿被蒋慕渊抱着,钟嬷嬷正在边上指点他如何拍奶嗝。
蒋慕渊学得小心又仔细,他会抱孩子,可抱别人家的逗趣和养自己家的宝贝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些琐事儿,他不觉得麻烦,反而十分得趣。
哥儿太小了,奶嗝也是轻轻的,但蒋慕渊听见了,眉梢唇角都是笑意,顾云锦一直看着他们父子,脸上全是笑容。
丫鬟嬷嬷们亦弯了眼,奶娘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亦笑了起来。
她心里暖极了,这么和善的主子,身边也都是良善人,她来当哥儿的奶娘,不止体面,而且愉悦,她说什么也要把差事当好了。
明儿要给哥儿洗三,亲朋们要登门来探望,顾云锦必然疲惫,蒋慕渊便没有多留,让她早早歇了。
翌日一早,最先到的不是某家亲友,反而是一小盒子礼物。
蒋慕渊打开看了一眼,里头装着一只香囊。
蒋仕煜过来,以眼神询问。
“云锦说屋里总闻到些许血腥气,她不喜欢,我请真人调了些香料,给她挂在帐上。”蒋慕渊解释道。
蒋仕煜拍了拍蒋慕渊的肩,道:“先收起来,一会儿还有不少长辈过来,别怠慢了。”
父子两人对话简单,可蒋仕煜已然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只香囊,只是眼下状况不适合细说。
蒋慕渊亦清楚,他再细细闻了闻香囊味道,便把东西交给了听风。
香囊里,放了苏合香。
他以前与真人商量过,若如他猜想,就放苏合香,若他猜错了,就不放。
如此看来,他是猜对了圣上执念养心宫的理由了。
这个疑惑,蒋慕渊存在心里很久了。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昨儿赶巧,燕清真人借着解梦的由头问了,也问到了结果。
想来,圣上是被噩梦动摇了,要不然,也不会让真人试出答案来。
蒋慕渊相信圣上是爱虞贵妃的,后宫那么多女人,谁也比不了虞贵妃在圣上心里的分量。
尊贵如帝皇,为心爱的妃子敕造宫殿,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天家也是人,爱恨情仇,谁能抛却身后?
前世,朝野内外动荡时,圣上依旧没有放下养心宫,他想建,说什么也想建,要不是户部实在拨不出银子,孙睿又带头拦着,圣上还要给养心宫添砖加瓦。
蒋慕渊也是被前世圣上对虞贵妃的深情给唬着了,毕竟圣上好几次提出要把贵妃晋成皇贵妃,因而他才忽略了根本。
人与人是有不同,但蒋慕渊清楚,在江山风雨飘零和虞贵妃之间,圣上只会选前者,他爱皇位胜过爱虞贵妃。
圣上不会仅仅因为爱,而在国库吃紧时把银子扔向养心宫,除非,在圣上眼中,养心宫意味了他的江山。
蒋慕渊虽无法掌握圣上到底梦到了什么,但梦里必然有那么一段是与养心宫有关的,养心宫能解他的噩梦,能安他的心神。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圣上本无意进攻南陵,却被他们几个的话术给“骗”入了局。
明明圣上多多少少能抓到漏洞,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个坑里,把养心宫的选址定在了全安观。
全安观的香火已经败了,但他的江山,他还想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