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夏应下,屋里备着饮用的水是温的,不能泡茶,她便往小厨房去。
才一迈进去,守夜的婆子睁开了眼睛,乐呵呵道:“又来要热水呀?”
“要滚烫的。”念夏道。
婆子正挽着袖子打水,闻言愣了愣,答道:”烫的呀?是拿屋里的水兑一兑吧?”
念夏这会儿瞌睡也散了,反应过来,忙道:“是爷要泡茶。”
婆子更傻眼了,大半夜泡什么茶呀!
可主子让念夏来要什么就是什么,念夏说滚水就滚水,小点心就小点心,她手脚麻利地全备好了,交给了念夏。
见念夏回去了,婆子站在厨房外头吹了会子风,还是觉得怪——这个时辰吃茶,不怕睡不着吗?
转念一想,不睡就不睡了,年轻人精神足,久别重逢的,又有点心填肚子,哪里会垮了身子。
改明儿长公主知道了,一定高兴。
婆子自己当然也高兴,小公爷与夫人伉俪情深,这府里谁人不高兴呢。
她还是继续烧着热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要了呢。
屋里,念夏泡了新茶,站在角落竖着耳朵听蒋慕渊和顾云锦说话。
顾云锦起先没有留意,拿点心的时候才瞄到,不禁笑出了声,与蒋慕渊道:“小公爷看看她,像不像私塾窗外踮着脚听先生讲课的小童。”
蒋慕渊闻言也笑了,在他看来,顾云锦的两个丫鬟深受她的影响。
顾云锦好学,念夏才会想要多学东西,顾云锦习武,抚冬也不愿落在后头,这主仆三人,有趣得紧。
“想听就过来听,”顾云锦指了指边上的小杌子,“我们排排坐,改明儿一块考状元去。”
念夏扑哧笑出了声,却不答应坐下,还是站在角落仔细听。
顾云锦逗过了自家丫鬟,又与蒋慕渊说事去了,蒋慕渊教她教得细致,说过了地形地貌,又好好分析了先前几次与南陵军交战的实际状况,这么一说,足足说到了外头的天都蒙蒙亮了。
院子里渐渐传来了动静,念夏听见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迎面遇上了钟嬷嬷。
钟嬷嬷左右看了看:“怎的书房那厢亮着?”
念夏道:“爷和夫人说事儿。”
钟嬷嬷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在书房说事儿说到了天亮?
她老了,她不懂她家小公爷与夫人了。
第845章 旁门左道
中秋就在近前。
原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该是人人都心情雀跃,可事实上,朝廷大员们各个都严肃端正,忙碌得顾不上去关心佳节。
蒋慕渊亦不得空闲,他一夜没睡,与顾云锦一道练了晨功,解决了早饭便进宫去了。
他身体好,这一趟又是坐船回来的,也不显得疲惫,在文英殿里认认真真听了一早上。
昨日孙祈讲解了局势,可今日状况依旧不甚明显。
打还是不打,圣上没有清楚的偏向,或者说,他是叫他们私底下“唬”住了,但在明面上,圣上还在端着。
蒋慕渊倒也理解圣上此举意图,毕竟,朝堂上争得再激烈,可聪明的近臣们都看出来了,圣上起先是不愿意再紧逼南陵的,孙祈的陈述也没有改变他的心意。
要是圣上突然之间就明确进攻意图,那变得委实太快了。
圣上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为了养心宫,那是断断说不得的,这事儿上不了台面,得悄悄进行。
说是为了朝廷国运……
更是不能讲了!
百姓最易被煽动,圣上今儿说孙璧父子私开铁矿毁了气运,明日就有人要说朝廷气数已经到了尽头、之后的登峰造极地在南陵群山之中,再隔一日,那就是铁矿山为龙脉、叫孙璧给挖断了,孙家要失了天下了。
一天一个样,多传几日,圣上身体安康都能被传成强弩之末。
彼时如何?
把胡言乱语的人抓起来?
抓得再多,乱了的人心想再安定下来,就不容易了。
因此,圣上只能摆出一副“渐渐”被主战人士说服的样子,而不能心急火燎地就要与孙璧决胜负。
蒋慕渊看得明白,倒也不着急,孙睿亦是老神在在的,反倒是孙禛坐不住,还不到午前,就借口伤势不适离开了文英殿。
圣上既然还在犹豫,文英殿里的大臣们必然要再争一争偏向。
蒋慕渊听了会儿,问户部尚书道:“齐大人,今年秋收如何?”
齐尚书答道:“正值秋收季,地方州府还未及把具体的收成报上来,但根据之前的初步调查,收成恐不乐观。各地通算,最后能有个平账就不错了。
南陵一府收不上来,北境去岁蒙难、田地损毁严重,在狄人退去之后补耕,也就是勉强挽回些损失,再说江南,今年缺水、早几个月就一直在喊着收成不行、赋税压力太重……
我们最大的两个粮仓——江南与两湖,今年一个都靠不上。”
孙祈听了,偏头看了蒋慕渊一眼,道:“我与阿渊回京时经过两湖,看两岸状况,倒不像欠收。”
“殿下,”齐尚书解释道,“两湖才稍稍缓过来一些,看着是不欠收,但以两湖应该有的收成而言,它就是欠收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国库没钱,也别等着秋收后能补一口气。
正巧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这僵住了的话题也就搁下,众人各自用膳。
齐尚书的脑海里还在琢磨事儿,这顿饭食不知味,咀嚼也不细致,他到底是一把年纪了,搁下筷子觉得很不舒服,便去外头走动消食。
蒋慕渊看在眼里,隔了半刻钟,起身出去寻了齐尚书,行礼道:“老大人借一步说话?”
齐尚书自是应了。
两人出了文英殿,寻了个安静角落。
在蒋慕渊开口前,齐尚书先冲他摆了摆手,道:“老夫知道小公爷的意思。
国库到底什么状况,小公爷您是清楚的,这些年为了补充国库,您真是想了不少法子,要不是有您的帮忙,这会儿账面更加一塌糊涂。
您筹过银子,知道银子来的艰难;您也用过,这银钱看着是沉甸甸的,可根本不经用!
不是户部不愿意支持前线将士们攻城略地,而是、而是实在支持不下去啊!”
齐尚书一张老脸说得通红,是急的、也是难的。
以本心论,他当然也想打孙璧,怎么能叫孙璧圈地为王、就这么损了朝廷呢?
三司去调查南陵的官员里也有他的相识、他的后生,甚至是早些年他主考时点出来的学生,他也心痛。
可他坐镇户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愁啊!
就这么些银钱,还乱用,转年若再有什么天灾,朝廷怎么扛得住?
朝廷就此走了下坡路,以后的史书上写孙家天下折在没银钱上,他这个户部尚书在地底下没脸,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百姓!
蒋慕渊并不出声,耐心听齐尚书说完他的顾虑,这才缓缓开口:“您说的是,我筹过银子,知道银子不易筹、不易攒。
朝廷收入的构成您清楚,不出乱子不出灾,一年就那么多,再伸手问百姓要,也有一个度,过了不合适。
开销也摆在这儿,盈亏多少一目了然,偏偏战事、天灾谁也说不准,您绞尽脑子省出来的盈余,全搭进去了都不够。
这不是个法子呀!
开源节流,四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看运气,您也说了,这两年我帮着弄了些银子来,那些可不是账面上能算出来的银子,都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搬回来的,朝廷想要恢复元气,只能靠这些‘旁门左道’。”
齐尚书摸了摸胡子:“小公爷的意思是,把南陵也作为‘旁门左道’了?”
“孙璧敢造反,手里能没有积蓄?董之望在南陵那么多年,他若想敛财,金培英都比不过他,南陵的最南边是海,靠着海运,他和孙璧能攒下金山银山。再不济,还有那铁矿山。”蒋慕渊道。
“您说的,老夫也都想过,”齐尚书道,“可南陵若是打不下来,那扔进去的军资就收不回来了,您要老夫与圣上建言打下去,总要让老夫心里有个底,打多久、胜算多少。”
“我不能保证,”蒋慕渊说完,见齐尚书急了,他又笑了笑,道,“就像您不能保证明年、后年无灾无难,账面上的盈余真的能完完整整进到库房里。”
齐尚书哪里能保证这个!
天灾人祸,他要有这个本事,他就不是户部尚书,而是朝廷大国师了,金口一开,逆天改势,国运蹭蹭蹭地往上爬。
可说回来,打仗讲天时地利人和,蒋慕渊又如何保证……
“哎!”齐尚书长叹了一口气,“小公爷让老夫再想想、想想。”
第846章 识趣人
蒋慕渊行了一礼,留齐尚书在这儿再琢磨琢磨,自个儿不疾不徐踱回了文英殿。
南陵如何打,说到底还是看圣上的意思,但圣上要装样子,蒋慕渊就必须先给他搭好台子。
等这大戏开场,有兵部和三司坚持兴兵,原先明确反对的其他衙门若能稍稍软了态度,圣上就能顺着台阶、拍板定下了。
结果其实都一样,但过程能顺利些,总归是好的。
齐尚书一大把年纪了,真死谏不打,那金銮殿上,圣上也不好处置,最后不是个样子。
角落里,齐尚书想了很久,最后让内侍告了假,回六部衙门寻两位侍郎商议去了。
他把蒋慕渊的说辞转述了一遍,道:“是温水煮青蛙、过一年是一年,还是伸脖子出去拼一把、要么大胜要么断头,二位也品品。”
廖侍郎向来对蒋慕渊信服,便道:“下官觉得小公爷讲得很有道理,我们真的说服了圣上不继续打南陵,明年、后年若有状况,我们咬下来的银子真能补上那个窟窿?说句不好听的,出了事却没钱,我们是罪人。”
国库收成不是他们说了算的,银子怎么花,他们也就是建言而不能拍板,可毕竟身居此位,自然而然的会有一股子责任压在肩上。
李侍郎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想了许久,才摆了摆手,道:“二位说得都不对!
这是我们想怎么样吗?不是!这是揣摩圣上到底要不要打!
圣上不想打,我们坚持调度不够、打不了;圣上想打,我们一味唱反调,完蛋!
小公爷是圣上嫡嫡亲的外甥,昨儿几位殿下出了御书房了,他和三殿下都留在里头,甚至后来三殿下都走了,圣上还独独留他说话,小公爷若是品出圣上决计不愿意打了,今儿还能再来跟尚书您说这么一席话?
他不可能这么连累您、连累咱们整个衙门,他必然是已经把圣上说动得差不多、就差临门一脚了,才提醒我们莫要一根筋唱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