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锦睫毛长,在她的眼下落了半圈弧形影子。
蒋慕渊垂眼,看了眼手指上沾的浅浅胭脂印,指腹互相搓了搓,又想着再去碰一碰。
指尖将将触及樱唇时,顾云锦眉心一皱,轻轻嘤咛一声,醒了。
睁开眼睛,对上蒋慕渊的眼睛时,顾云锦明显一怔,似是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蒋慕渊看着她坐直了身子,蒙着水气的眸子一点点清明起来,晶亮晶亮映着他的五官模样。
“何时出宫的?”顾云锦的声音里透着欢喜,“怎么不把我叫起来。”
蒋慕渊道:“刚上来没一会儿。”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她昨夜睡得不差,按说是不会困顿的。
只是从早上起就在这儿候着,不知道蒋慕渊何时出来,时不时就往外头张望。
为了解闷,也是带了话本子出门的,偏顾云锦心神定不下来,半天都看不了几行字,干脆放下不看了。
没有能够解闷的,亦无心思,她就靠着车窗等,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连蒋慕渊回来了,都没有发现。
蒋慕渊的身子往前倾了倾,凝着顾云锦的眼睛,柔声道:“就这么想早一刻见着我?这都等了一天了。”
顾云锦莞尔,启唇要说“是啊”,声音未及出口,就被封了回去。
亲吻就落在她的唇上,抿着捻着,轻轻柔柔的,哪里还有一分不久之前他在脑海里翻涌过的“又重又狠”。
久别重逢,又乖乖巧巧等了他那么久,蒋慕渊舍不得吓她。
唇压着唇,蒋慕渊道:“我也想……”
外头的雨水终是落下,一时间砸得马车噼里啪啦的响。
偏车厢里的两个人,与大雨唱了反调,吻得比江南的轻风细雨还要和煦。
口齿分开,身子依旧贴着,顾云锦倚在蒋慕渊肩膀上顺气。
蒋慕渊的呼吸也重,靠着车厢,垂着眼帘看怀中的顾云锦。
顾云锦缓过气来了,轻声道:“路上急着赶了吧?我原算着还要两三日的,却是今儿一早就进城了。”
蒋慕渊轻笑:“怕你久候。”
“母亲让我们早些回去,她还怕你半途上被小王爷截了。”顾云锦也笑了。
蒋慕渊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背,隔着窗户往外头吩咐,因着雨势大,他声音也高了几分:“先去族里。”
“族里?”听风怔了,这莫不是风大雨大听错了。
顾云锦也是惊讶,道:“天都暗了,又是风雨,不如明日去?”
“今儿去吧,”蒋慕渊道,“太奶奶那儿等不得。”
想到不知道何时就会走的蒋卢氏,顾云锦自然也不坚持了,道:“清明那天我去看过太奶奶,她当时睡着,到我离开时都没有醒,我看着是挺不好的……”
蒋慕渊微微颔首。
前世蒋卢氏走的时候,蒋慕渊没有送上,赶回来奔丧时听嬷嬷提过老人家最后的光阴,回光返照时交代了什么,什么时辰闭上眼睛的。
算起来,其实就是这个四更天里了。
他先前留在北地,有想过让听风替他送蒋卢氏最后一程,待圣上传召,他半途上数了数日子,看着有机会赶上,便催着寒雷日夜兼程,在今日抵达京城。
蒋慕渊也没有哄顾云锦,他怕顾云锦久候是真,知道蒋卢氏候不了也是真。
听风先是使人往宁国公府里带了话,又让人去族里说了一声,知道他们冒雨前来,蒋岳氏唬了一跳。
蒋岳氏知道蒋慕渊才回京,猜他必定不想把精神时间费在与族亲的寒暄上,便哪儿也没有知会,只迎了这小夫妻俩。
“老太太有两日没有醒过了,这会儿大抵也睡着,”蒋岳氏与蒋慕渊道,“小公爷去看一眼,若是没有醒也别一直等,指不定今儿不醒的。”
蒋慕渊微微颔首:“我心里有数,雨势大,您回屋里避雨,不用招呼我们。”
蒋岳氏闻言也就应下了。
蒋慕渊打了伞,揽着顾云锦的肩膀护着她走。
蒋卢氏的屋子里亮着灯,嬷嬷闻讯来迎,见了两人,眼眶泛红:“二位来得巧,老太太刚醒,今儿个看着清明呢。”
听了这话,顾云锦心中一喜,可下一瞬,喜悦骤然消失了。
回光返照。
她脑海里就剩下这么几个字了。
蒋卢氏的肩膀后头垫了一个引枕,仰靠着,见了蒋慕渊,她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渊哥儿来了呀,都说你陪着你媳妇去她娘家了……”
蒋慕渊在床沿坐下,让顾云锦也过来,道:“是啊,和云锦去她娘家了,今儿才回来。”
蒋卢氏看着小夫妻两个,冲蒋慕渊努了努嘴:“回门礼给足了吗?不能给你媳妇儿丢脸!”
顾云锦听老人说话,明明是强弩之末,声音里连气都是散的,可她听得出来,蒋卢氏很高兴,高兴见着他们俩。
“给足了的,”蒋慕渊郑重点头,“一点儿都不丢脸。”
蒋卢氏笑了笑。
顾云锦忍着嗓子眼里的酸意,凑上前道:“太奶奶,给得足足的,我娘家那儿各个都夸他好,都满意他。”
蒋卢氏笑得更高兴了,缓缓抬手握住顾云锦手:“你也好,太奶奶满意你,都满意你。”
再是清明,蒋卢氏的精神也撑不住,她说的很少,都听蒋慕渊与顾云锦说,只用眼神来表达意思。
蒋慕渊不想与老人家说战事,怕勾起她的痛苦记忆,只寻些趣事说,直到老人渐渐露出疲惫来。
蒋卢氏半搭着眼皮子,突然开了口:“滢姐儿还好吗?”
第667章 武门之后
顾云锦闻言,道:“她挺好的,我们来时不知道您这会儿醒着,不然也叫她来。”
蒋卢氏沉默了一阵,叹道:“她好就行了,她不敢来见我,我知道的。”
顾云锦心里一沉,转眸看向蒋慕渊。
蒋慕渊亦是一怔,与顾云锦交换了一个眼神,却也一时沉默,不知道如何与蒋卢氏说。
蒋卢氏的声音很低,她连咳嗽都使不上劲儿,但也一手握着一个晚辈,眼中带着泪花:“十几年了,我糊涂了十几年,看着是脑子清楚,实际上不够,好些事情都忘记了。
今儿个清清楚楚的,太明白了,我那两个孙儿十几年前就捐了国,和仕丰一块,走得壮烈英勇。
老婆子骄傲,打心眼里骄傲,只是后来都忘了……
苦了滢姐儿,小小年纪没了爹,你们多疼疼她,她不容易……”
先前还能忍着,听见老人回光返照时的这么一番话,顾云锦眼泪涌了出来,根本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她不住想着,若是眼前的是田老太太,祖母会说些什么。
为坚守到最后一刻的顾家子弟骄傲,也会为背叛了所有人的顾致泽愤怒吧。
顾云锦亦为叔伯兄弟姐妹骄傲,但一样会想,若他们能活下来该有多好……
如顾云骞,如顾云康,踏过那夜的硝烟,回到亲人身边。
可终究是不成的。
故人皆作了尘土,一如蒋卢氏引以为傲的孙儿们。
蒋慕渊的眼睛也红了,哽咽着道:“我们都会待滢姐儿好,她也很敬着您,她只是不敢面对您……”
关着的窗户被风吹得作响,嬷嬷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噙着眼泪剪灯芯。
蒋慕渊估摸着时辰,叫了听风进来,道:“回府去请寿安过来,让她再来给太奶奶磕个头。”
听风犯嘀咕,今儿他们爷的举动样样叫他意外,可看着蒋卢氏的面色,他心里也就有数了。
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今儿错过了,许是一辈子就错过了。
再大的风雨,左不过都在京城之中,不是大事儿。
蒋慕渊亦是这么想的,若蒋卢氏依旧什么都记不起来,他不会让寿安过来,送老太太走,有他就够了。
可蒋卢氏都想起来了,要是他不让听风转告寿安,等太奶奶走了,寿安会怪他的。
蒋卢氏像是没有听见蒋慕渊交代听风的事儿,她静静看着顾云锦,道:“好孩子,怎么哭了呢?太奶奶清明了,你该高兴才是。”
顾云锦含糊点头,伸手抹泪。
蒋卢氏带着淡淡的笑意:“人一辈子难得糊涂,我却一直在糊涂,临走前能想起来是幸事。”
“您不会……”顾云锦下意识地要宽慰,才说了几个字,看着老人沉沉的目光,后半截话都咽了回去。
身体如何,是否是路途尽头,没有人比躺在床上的那个更清楚。
顾云锦前世就是如此,也就不拿那些虚假的宽慰来哄蒋卢氏了。
她反倒是庆幸,今儿听了蒋慕渊的话过来,不至于真的错过了。
临走时有挂念之人陪在身边,走得能安心许多。
蒋卢氏见她明白,微微动了动嘴角表示欣慰,而后看向蒋慕渊:“都跟我讲讲。”
讲这十几年里真实的事儿,而不是为了配合她的忘却而编造出来的故事。
蒋慕渊应了一声,说长公主给蒋慕滢求了封号,她不仅仅是国公府里的姑娘,还是朝廷的郡主,不止长公主宠着,皇太后也很喜欢她。
也说蒋氏族中这十几年经历过的大小战事,只可惜族中男丁不盛,后继乏力。
蒋卢氏听到这儿叹息了声,战场就是如此,走得早了,香火无继是常有的,一如她这一支,儿子走时留下了孙儿,可孙儿走时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看向顾云锦,道:“记得顾家那儿,姑娘家都能打仗?”
“是,”顾云锦点头,“可惜我学艺不精,不能阵前应敌,我嫂嫂、姐姐们都很厉害……”
蒋卢氏咳了声:“比蒋家姑娘们强,若也能上战场,也能解些后继乏力之困。”
顾云锦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