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水时间不长,但毕竟不会水,咽下去的湖水也是实打实的,救上来后被嬷嬷们逼着吐出来,嗓子此刻又痛又干,哑了。
顾云锦明白其中道理。
当时水边就徐令婕与柳媛两个人,无论柳媛嘴上说得多难听,只要她不动手,徐令婕拿对方无可奈何。
真吵起嘴来,要低头的也是徐令婕这个侍郎姑娘,而不是卫国公府的柳二。
再说了,谁又稀罕谁的赔礼道歉。
可让徐令婕先动手,那就不是赔礼的事儿了。
先动手的先输。
徐令婕要坑柳媛,往水里倒是最好的法子了。
当然,这是权衡利弊之后得出来的选择,往水里跳也要豁得出去才行。
顾云锦去北境几个月,手里没有沾人命却也沾过血了,她豁得出去,但徐令婕素来是个软的,今儿这一出,可不就叫人刮目相看了嘛。
徐令婕道:“她现在怎么样?”
顾云锦见徐令婕的双唇还有些青紫,道:“她比你好不到哪儿去,喝下去的湖水比你还多好几口。”
徐令婕的眉头皱了皱:“你把她弄水里去了?”
顾云锦笑:“不然呢?打了两巴掌,再扔下水了。你师出无名不能动手,细胳膊细腿也打不过她,我名正言顺收拾她,她能奈何?”
徐令婕眨了眨眼睛。
她是想坑柳媛的,柳媛拿“诬告”一词狠狠戳她心窝,这要是不害柳媛一回,这口气下不去。
只是,徐令婕没想到顾云锦那般硬气,不止打了人,还扔下水去。
那毕竟是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不会为难父亲吧……”徐令婕道。
徐令意进来,刚好听到这一句,睨了她一眼,道:“还能记得大伯父,总算是有些长进。”
徐令婕讪讪。
去岁那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徐令婕再不懂官场上的事儿,见杨氏三五不时地陷入沉思,也知道徐砚处事必须小心翼翼的。
顾云锦道:“卫国公府不敢,我当着皇太后身边大宫女的面把人扔下水的,在水里泡多久,都看大宫女的眼色,这就是皇太后的意思,是皇太后要处置她柳媛,卫国公府不敢借题发挥寻舅舅的事儿。”
一听有皇太后撑腰,徐令婕的心放下来了,唇角没有压住,露出了笑容来:“那我总算没有白坑她!”
徐令意看她精神不济的状况,道:“坑她也有别的法子,你可以退两步摔地上的。”
徐令婕抬眸看着姐姐。
见她不懂,徐令意又道:“那扶手矮,你一股子往地上坐,脑袋一歪,额头碰个红印子,不比摔水里强?你平日里没有本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来这么一出大的……”
徐令婕摇头:“当时没有想那么多……”
顾云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令婕一个窝里横的,在外头她没有本事兴事儿,在家里也不用她使这些歪扭手段,她是真不会那些。
她们三个从前一道长大的那几年,交流过书道、画艺,讲过香道、首饰,可就是没有凑一块说过要如何去坑别人一回。
没有想到时至今日,徐令意教起了徐令婕怎么坑人。
徐令意知道徐令婕的性子,她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教她,讲了几句,见徐令婕不开窍,觉得很没有意思,偏过头,道:“你不是没有想那么多,再给你一炷香,你也想不到别的,你彼时在水边就只能想到这一招,不是吗?”
徐令婕稍稍有些血气的脸再一次白了个透。
徐令意道:“没有人推你一把,你就不知道往前走。柳媛不逼你,你不会跳水里,我不逼你,你也不会与云锦说真话,哪怕我们三个心知肚明。”
这一下,徐令婕的眼眶都跟着红了:“我想坑柳媛一个大的,撞红了脑袋,哪里有落水动静大……”
“我去问问你的药。”徐令意一副不想再多言的样子,转身就走了。
顾云锦也没有打算留着。
正如徐令意所言,三人都心知肚明的,徐令婕不肯开口说旧事,顾云锦也没有一定要说的意思。
两年了,或者说十多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说与不说,她与徐令婕之间也就是这样。
“你睡一觉吧,还不急着出宫去。”顾云锦扔下这句话,也要离开。
她刚站起身来,衣角就被拽住了。
顾云锦低头看,就见徐令婕紧紧拽着,指关节都泛着白。
徐令婕没有抬头,身子颤着,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当时,柳媛说了很过分的话,我气不过,也想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最后脑海里剩下的就是水声……”
“水声?”顾云锦抿唇。
“是……”徐令婕缓缓抬起头来,眼睛溢出眼角,啪嗒啪嗒落下,“‘噗通’的水声,两年前我推你下水时,我听到的声音……”
这是徐令婕第一次亲口正面承认那日事情。
即便她们都知道内情。
“大姐说得对,除了往水里跳,我没有想到别的法子,也想不出来的……”徐令婕扯了扯唇角,“别的我不会,只有这一桩,是我经历过的,我能想起来。
我看着你和郡主过来了,知道很快就有人救我,我死不了,才倒下去的。
可我一入水,还是冷得浑身都抽住了,很怕,是真的很怕。
云锦,你那个时候比我还冷吧……”
第652章 谁也别想抹了谁的过去
徐令婕说得很慢,声音都是颤着的,虽然很轻,断句也结结巴巴,但顾云锦还是一字一字都听清楚了。
顾云锦没有打断徐令婕的意思,这么听她说完,然后才重新坐了回去。
没有掰开徐令婕拽着她衣角的手,顾云锦沉沉看着徐令婕,低声道:“是啊,很冷的。虽然都是春天,可现在过了清明,彼时还只是三月初,那年的冬天又长,我毫无防备摔下水,算我知道自己不会死,也很冷很怕。”
徐令婕的眸子紧了紧,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不知道是这种感觉,我……对不起……”
“对不起?”顾云锦笑了声,不是嘲讽也不是质疑,只是有一种意外之感。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年的旧事,会从徐令婕这里收到一句“对不起”。
以至于这种意外让顾云锦很久都没有再说出话来。
徐令婕显然不太适应顾云锦的这一种沉默,尤其是在笑声之后,她本不是一个能敏锐辨明旁人未出口的话的人,此刻又是受惊之后,越发辨不清楚,只当那一声是嘲笑。
“云锦……”徐令婕的声音抖得越发厉害,“我那时候推你下水,不是想害你,我这么说,你信吗?”
顾云锦点头:“我信。”
徐令婕只是傻,却不是坏。
她信了杨氏的说辞,她以为杨昔豫是个好人,她觉得顾云锦与杨昔豫能两情相悦最后和和美美……
她天真起来,曾经的顾云锦还要天真。
所以,顾云锦会恼徐令婕,却不至于真的去恨她。
那到底,不是真的想让顾云锦坠入炼狱的恶意。
徐令婕的眼睛睁大了些,顾云锦缓缓却沉沉的颔首给了她勇气,她继续道:“可我终究是推了你,那之后,你跟我们生分了。我知道是我欠了你一回,刚刚柳媛逼得太过了,我满脑子都是坑她报复她,可我也在想,还你一次……
你受过的难,我也受一回,你是不是……”
徐令婕是一面哭一面说的,她哭嗝不断,说到这里已经接不气了。
缓了好一阵,徐令婕才期盼又迟疑着问:“我们,算扯平了好不好?”
顾云锦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她想,徐令婕是真的天真,直到此刻依旧天真。
这世,哪有扯平这种事情呢?
事情发生过,不可能全盘抹去。
那年落水是真的,之后十年的经历也是真的,若是抹平了,一辈子的顾云锦又算什么呢?
伤害不会抹去,前世的所有都是她亲生经历过的,成了内心最深处的烙印。
最终,造了现在的这个她。
没有所谓的原谅,仅仅只是深究无益。
顾云锦看着徐令婕,道:“我与你之间回不去,我与舅娘之间也一样回不去,好似舅娘与杨家,回不去的。做人还是往前看吧,总归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徐令婕紧紧咬着唇。
顾云锦又道:“我已经嫁人了,你最多也这一两年,我与你好或者不好,也是如今日这般偶然见一面,不可能像前些年那样,从早到晚都在一处……”
“我知道,可我……”徐令婕吸了吸鼻尖,眼睛里的那些许期盼全部都消失了,只余下伤心,“因为你不缺人护着了吗?不缺人待你好了吗?”
顾云锦微微一怔,想了想徐令婕的话,突然弯着眼睛,浅浅笑了。
谁不希望身边有人待自己好?
顾云锦小时候别扭,推远了父兄,推远了继母,直到入了京城,遇了徐家人。
彼时没有她希望的关爱,因而,哪怕是一丁点的温暖,都会想要收在掌心,滴水当涌泉。
何况,杨氏和徐令婕,彼时是真真待她好。
或者说,徐家那儿,除了闵老太太一个人恶言恶语的,其他人待她,算不似杨氏那般一口一个“心肝宝贝我的儿”,但也不差。
徐老太爷偏爱儿子,对顾云锦这个冒出来的外孙女与亲生的孙女无甚区别,舅舅们不方便与外甥女单独说什么,两位舅娘的态度便是舅舅的态度。
魏氏只与闵老太太、杨氏有心结,根本不会来跟顾云锦过不去。
而兄弟姐妹们,无人为难过她。
主子们如此,底下人对顾云锦自然也看重,若非这样,她以前那连兄嫂的脸面都不管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在侍郎府里开开心心住几年呢?
不过是温暖罢了。
也正是他们如此,虽然心里对落水有迟疑,还是信着杨氏,依着舅娘的安排,嫁去了杨家。
等顾云锦恍然大悟时,想到杨氏的那一刀子才扎心扎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