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锦亦看着地图,认真听向威讲述。
北境三大城、五大关,边上小城镇亦无数,因着镇北将军镇守在最前线的北地,而以北地为主城。
裕门关在身后,死死卡住了北方通往京师的隘口。
这一片辽阔的土地,便是他们顾家数代守护的地方。
顾云锦虽是北地出身,但彼时年幼,除了北地临近的,她并未去过所有地方,因而这一个个熟悉的城镇、关隘名字,对她而言,就与母亲苏氏的江南娘家一般,地名耳熟能详,却从未踏足。
向威分析的地形、城镇守备设置,顾云锦能听懂一些,却不是全然领悟、并明白这一切会对战局产生的影响,但这并不妨碍她认真地听,且试着一一记在心中。
待向威与蒋慕渊和顾家兄弟们探讨过了局势,大伙儿都心中有数了,众人便往义庄去。
一面行,蒋慕渊一面与向威打听,道:“我看裕门关守备谨慎,出入都有记录,不晓得是否遇上过顾家人入关?”
向威叹息,道:“这几日才严些,前几日第一批百姓一窝蜂涌到关下,哪里有工夫一一查验,再说了,都是逃难的,保住身家性命就不错了,身上都没有带路引凭证。
现在关内也是拥挤,城隍庙、破屋子,但凡能住人的都塞满了,官兵们一面巡察一面记录,倒也记回来不少名姓,我叫他们留心了,但至今没有发现顾家的。
朝廷会出兵的消息,我都传下去了,我想,顾家若有人往关内行,可能是还没有抵达,若不然,听到了消息,总会来我这儿报个信,借车马盘缠往京里去也好,留在这儿等你们也罢,总归不会无声无息的。”
顾云锦抿住了唇。
北地与裕门关,说近不近,说远也不是太远。
顾致沅让官兵开了城门,有车马的人家自是车马而行,赶上几日,也就到关下了。
田老太太若让人带孩子们走,按说不可能是步行,顾家府里留着的马匹亦是好马,一个劲儿往关内赶,怎么说也入关了。
见身边众人都神色凝重,顾云锦忙道:“也许是早入关了,只是没有在裕门关停留,就直直往京里去了,与我们错过了。”
葛氏亦颔首:“指不定是如此,最好是了。”
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知道这话就是自我宽慰。
义庄外的守兵见了向威,郑重行礼。
一行人进去,顺着向威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并排放着的三具遗体。
白布盖着,看不到底下人的面容,但哪怕是顾云锦,都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
三伯父顾致清个头魁梧,是致字辈的兄弟之中最高大也最壮实的一个,顾云锦把很多陈年旧事都忘记了,还是顾云思告诉她的,说三伯父最喜欢几个女娃儿,顾云初、顾云妙、顾云锦与顾云映年纪相仿,她们四五岁时,三伯父一双手能把她们四个人都抱起来。
五哥顾云肃继承了顾致清的高个头,却没有那么粗壮,身形颀长,五嫂嫂蔡氏,顾云锦从未见过,她是其中最小巧的那一个。
顾云宴走上前去,一一掀开了白布,一瞬不瞬看了会儿,眼眶一点点红了。
虽然冬日的裕门关寒冷,遗体可以保存,但毕竟故去半个月了,还是与生前有些变化,不过,这并不妨碍自家人认人。
向威清了清嗓子,道:“底下小兵带回来之后,简单擦了擦脸,去了血污,旁的没有动。”
擦是擦了,可还是能看到些印记,他们身上依旧穿着护甲,上头满是血印子,伤口亦是明明白白。
朱氏没有忍住,看着蔡氏脸上斜长的箭伤,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顾云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朱氏狠狠咬了咬唇,道:“这是你五嫂,你还未见过吧?
我跟你说,她这个人呐,我是一点也不喜欢的,难处得要命!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她了,说话总是夹棍带棒的,酸得我牙痛。
可她的功夫是真的好,发起狠来,你五哥都不是她对手。
我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不想看到她现在这样……
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最后脸上留了伤,怕是躺在这儿都心烦吧?”
顾云锦听了朱氏这么一番话,眼泪亦是收不住。
朱氏苦笑,看着蔡氏,喃喃道:“我说你也别心烦了,回头我给你抹点粉、抹点胭脂,换身漂亮衣裳。
就是你儿子勉哥儿,你仔细看好了,我估摸着他与栋哥儿在一块呢,你可护好他们,让我们赶紧寻着他们,这大冬天的,孩子不耐冻啊……”
这么一番话,听得向威都重重抹了一把脸。
顾云宴稳了稳心绪,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一路赶来,今夜好好歇一觉,明日天明,出关往北地去。
一是看看如今状况,二是仔细认认,不是都说云婵和江毅兄弟几个也上了城墙吗?旁人认不清模样不好寻,我们自家人好找些,真在城里,总要找回来。
顺便沿途再找找栋哥儿几个,万一路上耽搁了,也就一并接回来了。”
第524章 故土
向威看了几个女眷一眼,道:“侄女和侄媳妇也要去?要不然跟着官兵们一道,再在裕门关里好好找一找,兴许就在关内,只是没顾上来跟我报个信呢?”
葛氏摇了摇头,道:“若在关内,也不怕他们出状况。我们都到这儿了,总念着要去看一眼。”
这是他们急匆匆赶来的初衷,哪怕有风险,也要试着去做。
向威见状,也就不再多劝了,道:“我让人也仔细寻寻。”
顾致清三人的遗体依旧保存在义庄里,等顾云锦和嫂嫂们从北地回来之后再入殓,依着单氏的交代安葬。
向威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这等时候,也不提什么接风洗尘,只让人送了两坛子酒来,作了心意。
趁着天还未黑,顾云锦跟着兄长嫂嫂们在关内找寻了一番,并未遇上面熟的北地人,只能失望而归。
蒋慕渊则写折子回京,向圣上说明抵达后了解到的状况。
顾云锦回来的时候,蒋慕渊并不在屋子里,她在外头张望了一番,看到了惊雨:“小公爷呢?”
惊雨禀道:“小公爷写完折子后又寻向大人去了。”
顾云锦了然,自个儿进了屋子,也不叫念夏伺候,添了一盏热茶,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北境的杂记。
向威给他们寻的地方还算宽敞,屋子里摆设极少,倒是有一架子的书册,大部分是兵书,还有一些北境的人物志、山水志。
顾云锦就这么就着烛火,一页一页地看,不由入了神,直到蒋慕渊回来才抬起了头。
蜡烛都燃了大半截了。
蒋慕渊凑到顾云锦身后,扫了一眼书册,道:“怎么看起了这个?”
顾云锦把书反扣了,抬头道:“我今儿个就在想,除了话本,我也许该试着多读着地方志,或是读些兵书。”
蒋慕渊挑眉:“怎么突然想到这一茬了?”
“听向大人讲北境局势时想到的,”顾云锦解释道,“我能明白一些,却也不能全懂,那时便想着,我若是多读些兵书,便能多领会一二。我倒也不是想纸上谈兵,只是想要知道眼下该如何应对,如何周转。”
蒋慕渊听完,弯着眼睛笑了。
正是因为顾云锦心中念着北境、念着这片疆土,才会自然而然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就算是纸上谈兵,也要熟读兵书才行,”蒋慕渊揉了揉顾云锦的额头,道,“回京之后,我挑几本浅显的给你,你先看起来,不明白的,只管问我。”
顾云锦颔首应下。
她知道蒋慕渊有许多藏书,其中有大量的兵书,她在整理屋子时瞧见过,略略翻看过两眼,便放下了。
一是相对晦涩,二是成亲那几日事情颇多,她没有时间去寻些其他事情做。
还不等她空闲下来,就得知北地战局,只能匆匆赶赴。
不过,若是没有此番遭遇,她翻看兵书也好、志书也罢,都是与话本一样,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而现在,她是真的想多懂一些。
想更了解北方这一片土地的山水人情,想更知道他们顾家在这里付出了多少,又收获了多少。
因着第二日要继续往北地赶,顾云锦早早就睡下了。
接连赶了一旬多的路,沿途住宿吃食都不讲究,这一夜,是他们这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后歇得最好的一日了。
顾云锦却没有睡着,她靠在蒋慕渊怀里,叹息道:“这大约就是近乡情怯吧。”
蒋慕渊失笑。
顾云锦又道:“我没有见过栋哥儿和勉哥儿,不晓得遇上几个姐妹时,我能不能一眼认出来。”
蒋慕渊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也寻常,她们可能也认不出你。”
“到底是自家姐妹,兴许能心有灵犀呢,”顾云锦接着说,只是声音添了几分困倦的软糯,“就跟云妙似的,梦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变了许多,又和小时候很像……”
这话听着很矛盾,也许只有自家人才明白这种“变了又很像”的意味吧。
蒋慕渊听出顾云锦话音里的睡意,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脊背,压着声儿道:“明日就去寻她了,会寻着她的……”
顾云锦低低应了一声,而后,只余下浅浅呼吸声。
翌日天未明时,顾云锦就被蒋慕渊唤了起来,急匆匆梳洗、用早饭,而后出发往关外去。
在一众人都往关内涌的战时,他们这一行人反其道而行,引了不少关口附近的人张望。
出了裕门关,一路往西北去。
沿途之中,还有不少百姓拖家携口地往关内去,有些并非北地民众,可都被驻在鹤城的狄人惊着了,担心狄人会掠夺他们的镇子,干脆往裕门关内避难。
马儿飞驰,直到远远看到北地城池。
顾云宴勒住了马,仰着头,遥遥地看。
城墙还是记忆中的城墙,上头却已经寻不到顾家的军旗了,那个迎风而扬的“顾”字,已经不在了。
军旗是魂,魂丢了,比命丢了,还难受。
饶是心里有准备,等入了北地之后,众人还是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屋舍塌倒,四处都是大火焚烧后的痕迹,墙边有不少兵士遗体,叫这半月间的大雪掩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截来,一眼看去,寻不到一个活人,只余下这么一座空城。
这不再是他们熟悉的北地了,饶是顾云宴这样在北地出生、成长,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一时半会儿间,也无法完全分辨哪儿是哪儿。
陌生得可怕,可这里,就是他们的故土。
强忍着眼泪,只凭记忆,顾云宴引路,牵着马儿往将军府的方向去。
“那里……”顾云熙往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指了指,“那是校场吧?”
顾云宴走上前,蹲下来摸了摸三根旗杆的石头基座,沉重点了点头。
顾云锦往东侧看去,若这儿是校场,那东侧便是将军府,那里,是一片残垣断壁。
她吸了吸鼻尖:“祖母和云妙,是不是还在底下呢?在等着我们找她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