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是极怕冷的,大抵是在岭北的那几年渐渐损了身体,最后那个深秋初冬,过得十分不顺畅。
今生再来,兴许是回到了健康的十四五岁,又每日里练拳脚的关系,身子骨比以前结实多了,火气也旺,倒没有那般惧冷了。
再者,徐氏畏寒,屋里的炭火足,顾云锦白日在徐氏屋里待着,穿得也就轻便。
这会儿匆匆过来,虽然内里换了身衣裳,也裹了雪褂子,但也忘了手上东西了。
顾云锦应下了小曾公公的好意,道:“是我疏忽了,从屋里出来还不觉得,一会儿怕是要冷了。”
单氏赶忙让人送了个热腾腾的手炉过来,塞到顾云锦手中。
雪后,软轿比马车易行,入了宫城,直直到了慈心宫外。
小曾公公请顾云锦下轿,低声道:“小公爷也在呢。”
顾云锦闻言微怔。
只听小曾公公又道:“小公爷说好些时日没有见着姑娘了,皇太后又想听这些日子京中的事情,便请了姑娘来。”
顾云锦了然,抿着唇忍笑,她就说皇太后怎么会这般心急,原是蒋慕渊生出来的花样。
小曾公公进去通禀,顾云锦站在正殿炭火边去身上寒气,听见暖阁里传出来的蒋慕渊的声音,她压着的唇角终是一点点扬了起来。
可不是好些日子没有见着了嘛……
刚从两湖回来时,蒋慕渊寻着由头接连见了几回,但毕竟还未成婚,哪儿寻得到那么多合适的理由,之后也就是中秋夜,蒋慕渊翻墙来了一回顾家。
再往后,就不曾见过了。
这么一算,比她家的盛哥儿还长了两天呢。
只是这段时日,“热闹”一场接着一场,虽与顾家无关,却也并非完全没有牵扯,顾云锦除了赶女红,就是听抚冬她们说外头事情,时间一紧,倒也顾不上想旁的了。
直至这会儿,听见蒋慕渊的声音了,顾云锦想,她还是很念着他的。
这份思念,等进了暖阁,与蒋慕渊四目相对时,越发沉沉起来,像是溪流潺潺,流入心田。
皇太后可不管晚辈之间的眼神的你来我往,她只揪着顾云锦的衣着装扮看,扭头与蒋慕渊道:“你看看,穿得漂亮又暖和,云锦丫头把手给哀家摸摸。”
顾云锦还不知道先前皇太后与蒋慕渊之间的那一番“唇枪舌战”,闻言便依着皇太后的意思,把手伸到了她跟前。
皇太后握住顾云锦的手,笑道:“掌心热热的,一摸就知道是捧着手炉来的,真是个好孩子。”
一听“手炉”两字,顾云锦下意识地看向小曾公公。
小曾公公眼观鼻、鼻观心,站在角落处,似是一切都与他无关。
皇太后拉着顾云锦坐下,指着蒋慕渊与她道:“你看看阿渊,大冷的天还穿得这么单薄,睿儿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渊非说人家是被媳妇儿逼的,哀家说他、他不听,你给哀家说说他,真真是年轻不知道身体金贵!”
顾云锦莞尔。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小曾公公让她带手炉的用意了。
哪是单单要说一说不惧寒的蒋慕渊,更要紧的是热热闹闹逗皇太后高兴。
顾云锦不是扭捏性子,也不觉得婚礼未成时说这些显得太厚脸皮,只顺着皇太后的话,道:“我看这样单薄也不行,您放心,我逼他穿。”
皇太后就喜欢这样的,哈哈大笑起来,手指虚点着蒋慕渊:“听见了没有?”
蒋慕渊也跟着笑了,小姑娘话语里透着的亲昵劲儿比一屋子炭火都暖人心,跟回了六月里似的,怎么会有一点儿寒意。
他笑道:“我没有几身厚衣裳。”
顾云锦才不信他呢,撇嘴道:“骗谁呢!”
哪怕蒋慕渊不爱穿得厚实,安阳长公主还能不给他备着。
皇太后跟着点头:“就是,骗谁呢!”
蒋慕渊见皇太后高兴,道:“是,骗不了你们。”
嬷嬷宫女们也纷纷笑出了声。
西暖阁里笑声一片,顾云锦却是有一瞬的恍惚,她想起了前世岭北的那最后一面。
那年,蒋慕渊不过二十六岁,还算得上是个年轻人,可顾云锦的印象里,蒋慕渊彼时穿得并不单薄。
岭北的初冬自是冷的,可照习武之人的身体来看,蒋慕渊的衣着是稍稍厚重了些的,尤其是他在抵达白云观前,还在一路骑马奔驰。
此刻想来,可能是他接连战事、身上受过伤的关系吧。
皇太后说得不错,就是年轻不知道身体金贵。
就算不怕冷,往后她也要逼他多穿些。
“云锦丫头,给哀家说说这些日子的事情吧。”皇太后道。
顾云锦闻声回过神来,知道皇太后想听的是哪一段,她理了理思绪,从徐砚回京时说起。
这一段由旁人来说,还容易说些,而顾云锦开口,很多用词就不得不斟酌了,毕竟,她叫徐砚为舅舅。
顾云锦说得不偏不倚的,把重点放在了京中百姓的议论上,等说到杨家老太太先发制人的“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时,她瞧见皇太后的眉头紧了紧,再往下,到了田公子以同样的罪名反骂杨家时,皇太后抿了抿唇。
等顾云锦全部说完,皇太后缓缓道:“依哀家看,杨家长房这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的罪状,还真是没有诬陷他们。”
第459章 算她输
顾云锦怔了怔。
她以为皇太后只是想知道一个来龙去脉,听一下京中众生相,却没有想到,皇太后会对此事下评语。
向嬷嬷附和道:“奴婢听着,心里也戚戚然的,这可是嫡嫡亲的母女两人,当娘的能那般狠下心去,实在叫人感叹。”
“哀家只是觉得,何苦来哉!”皇太后摇头,道,“为了儿子、孙子,舍了女儿的,哀家听过不少,也不是不能明白她们在想什么。
怕叫徐侍郎拖累,先一步与徐家划清界限,趋利避害,也算是人之常情。
可这回的吃香实在太难看了,在风口浪尖上放出那样的话,这哪里是‘楚河汉界’,分明是为了自家大义灭亲的名声,要把人家往死路上逼。
逼迫了,竟然还逼错了,不赶紧寻个机会低头,还死撑着,这不就撑成这模样了吗?
学不会能屈能伸,又何必去做那出头鸟,老老实实待着,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向嬷嬷颔首,道:“所以才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怕是还不会消停的,”皇太后道,“杨家几代为官积攒下来的那些东西,全败了。败了也好,现在百姓也就是骂骂这活着的几个,若是等心思不正的小辈进入官场,做了些不利百姓的事儿,那才是连供着的牌位都要被人一道骂了。”
顾云锦静静听皇太后与向嬷嬷说话,她并不插嘴,只是心中起了一番波澜。
所谓的“不忠不义不仁不耻不孝”,外头百姓骂归骂,可还是跟皇太后认同不一样。
慈心宫里敲章盖印了,这几句话传到了外头,又是另一层面的事情了。
杨家长房子弟,即便能参加春闱,名字也不会上榜了。
老太太和贺氏出银子给杨昔豫捐官,也无处敢收。
前世,杨昔豫高中,贺氏生出了谋她性命的念头,而今生,杨家的“灾难”虽不是因她而起,却是因着顾云锦的转述,绝了杨家的前路。
思及此处,顾云锦下意识抬头看向蒋慕渊,曾经在心田中徘徊过的念头又一次泛了上来。
蒋慕渊神色轻松,见顾云锦看过来,他微微扬着的唇角又往上一提。
只看他的笑容,顾云锦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他笑起来时,眼睛格外好看。
好看到让她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说他家事情了,”皇太后拍了拍顾云锦的手,道,“跟哀家说说,你准备得如何了?”
顾云锦这才回过神来,实话与皇太后道:“按部就班准备着的,女红还剩了一些……”
皇太后笑道:“那便好,倒是不用太担心,反正到了正日子,多多少少总会寻不到这个、寻不到那个的。”
这话又把向嬷嬷几人都逗笑了。
顾云锦亦是莞尔。
可不就是这样嘛,再周全的安排,到了正日子里,无伤大雅的意外总是难以避免,这也是亲友间的一桩乐事了。
皇太后又问:“你哥哥可有启程回京了?”
提起顾云齐,顾云锦笑弯了眼,颔首道:“前些日子送信回来,说是收拾行李动手了,估摸着再一旬就能入京了。”
“定是快马加鞭赶着的,”皇太后笑道,“离婚礼是还有几日,最最惦记的定是儿子了。”
既是提到了盛哥儿,顾云锦便说起了哥儿,长得如何了,丰哥儿与巧姐儿又是如何喜欢弟弟的。
皇太后很是喜欢小娃儿,听得合不拢嘴,道:“等来年开春转暖了些,抱家里三个孩子进宫来给哀家看看。”
顾云锦自是应下。
皇太后又问了些琐碎准备,心里有数了,也就放心多了。
眼看着外头云层低沉、似是又要落雪了一般,皇太后也就不留人了,让蒋慕渊送顾云锦出宫去。
两人起身告退。
出了西暖阁,顾云锦从宫女手中接过雪褂子系上,扭头就见大殿门外,蒋慕渊刚披上斗篷。
顾云锦走上前,看了眼蒋慕渊身上的斗篷,笑道:“这般单薄,难怪皇太后要说你。”
蒋慕渊睨她,眼底全是笑意:“等你来与我整一整箱笼,你寻出来什么,我就穿什么。”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我记着了。”
她就不信蒋慕渊的箱笼里没有厚重的冬衣。
就算没有,她也要拿料子让裁缝娘子赶几套出来。
不把蒋慕渊裹成熊,算她输!
小内侍过来,将一把伞交给了蒋慕渊。
顾云锦奇道:“便是要落雪了,也没有这么快吧?”
“冬日不比夏天,”蒋慕渊偏转过头,微微侧了些腰,低声与她道,“再让你等在假山石洞里,会受寒的。”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可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欠打。
两人一路往西宫门走,虽没有特意压着脚步,但经过花园时,天空已然开始飘雪花了。
花园里,昨夜的积雪没有全部扫去,山石上、树根旁,还留了一些,添了几分冬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