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黛群山,将夜色勾勒出了轮廓。群山脚下,有一座庄园。庄园的大门和院子里,挂着稀疏的灯盏。
灯笼在夜风里摆荡,像是时光在漫不经心地摇晃。
大厅里,一位老人眼皮耷拉着,沉闷地抽着烟袋,一阵一阵缓缓吐着云雾。烟雾缭绕里,他的老相越发沉郁,他已年至七十。
他就是庄园主李志。
自打三年前,这个李志出了一趟远门后,就失去了他的淡定和从容。
他驱散了下人,连一直陪着他的那个翠红,也被他毫不留情地赶走。据说,当时那个翠红哭得梨花带雨,他拿了好些财物,才勉强给打发了。
而那个翠红,走出李家庄园后,据说将屁股扭得风骚,逢人就讲,可算是自由了,还好没白送了青春,陪那样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换了这一把金银,也不算亏。
这些话传进李志的耳朵里,倍添了他晚年的孤清。从此,他更是把日子过得晨昏不定,像是完全失了章程。
人们背后议论着,这李大老板,坐在金山银山上,却让自己活得这么穷酸孤单,也算是奇事一件。
纷纷议论里,只有下人姜全见怪不怪,始终形影不离地陪着他的主子李志。
姜全似是知道他主子这怪诞性子的由来。所以,这晚,姜全看着李志一袋接一袋地闷着抽烟,也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
烟袋不知不觉瘪下去了。李志把烟斗插在烟袋里游走了半天,抽出来,发现烟锅里还是浅着,就将烟袋和烟斗往桌上一扔,吐出一声叹息。
这时,下人姜全趋前,恭谨简短地询问:“老爷,可是要再把烟袋装满?”
李志点点头,抬眼望向客厅西墙。
姜全见了,忙趋前,从李志手里把烟袋轻轻地抽出,转身来到客厅西墙处。西面整墙都是柜子,一屉一屉,细密地铺开。每个抽屉上,都写着名称,如:碧螺春、龙井、山楂、桂圆、人参、当归……
布局像是药房里的中药柜子,但是品类不止是中药,从补品到常用药材,从珍奇异物到日常琐物,应有尽有。
姜全拉开边角的一个抽屉,一撮一撮,不急不慢地将里面的烟丝捏出来,装进烟袋。然后关上抽屉,转身走到李志坐处,将烟袋放在李志手旁。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一丝不苟。
李志又点上了他的玉烟斗,缓缓吐着烟雾。他又将眼睛眯起,望向姜全,疑惑地问:
“全,你是怎么做到一生老实不逾矩,都一把年纪了,依然步履不乱的?”
姜全躬了躬身,谦卑地答道:“这是姜全的本分,老爷!”
李志泄气,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客厅西墙,叹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姜全,我觉得遗憾,心有不甘,如若当年,我选择的不是这家财万贯,而是那份情感……”
这次姜全未再搭话。李志望着面色如铁的姜全,试探着问:“全,你知道,三年前我去哪了吗?”
姜全沉吟片刻,出乎李志意料地回答:“老爷该是去了杭州。”
李志盯着姜全,不由地脸上又弥漫出朦胧的笑意,说:“你个老狐狸,嘴巴虽严,心里倒是通亮。是,我去了杭州,我去看看,这一生究竟错过的是什么?”
姜全这次,言语不再那么顺畅了:“老爷可是发现,您…您错过的,是整个…人生吗?”
李志有些诧异,这应该是姜全近五十年来,头一次跟他说话中透出些许忤逆。他试探着问:“全,你也怪我当年的选择,觉得我无情无义?”
姜全弯了弯身,答:“姜全不敢!”
李志玩味地看着姜全,似乎心中恍然:“你可是还惦记着春娘?三年前,我唤你同去,你却推脱。你知道,那次去,我就见到了春娘。”
姜全又恢复了他的沉稳和冷淡:“我知道,跟您同去的小武告诉我了。老爷,我只比老爷小五岁,也是老人,怎会还惦记旧人呢。小武说,春娘过得很好。”
李志听了,脸上挂着像是吹灭了的灯的表情,说:“是啊,春娘过得很好。可她,她却早就不在了……”
姜全沉吟着,声音放轻,说:“这样…没什么不好,别忘了,当初老爷是发过誓的,此生勿复见!”
李志觉得,身体上似乎传来一阵不明所以的痛楚,搅得他心里烦躁不安。他又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觉得心潮平复了,就将烟斗放在一边,盯着虚空,语气疲惫平缓:“可是,我却见到了小时候的她。你不知道,当我看见她在那架秋千上上下翩飞时,就像看到了数秋,正在她家院里荡秋千一样。刹那间,我感觉我又重新站在了四十八年前,所有的记忆,青春,一下子就苏醒了……”
李志顿了顿,重又拾起玉烟斗,点燃。继续回忆念叨:
“姜全,我像是来到了四十八年前,来到了当初我那一无所有的年轻时候,那时候,始终有她陪伴,我多想我的人生,能够重新再来一遍……”
姜全开口,似乎语气有些冰冷:“老爷现在不再贫穷了。”
这句话却像是冷拳,打在了李志的心口。打得他禁不住从座位上弹起,喊:“不,正相反,我现在才是一贫如洗!”
姜全将身子躬得更深了一点,看着却刚硬。
俩人都沉默下来了,只听得窗外阵阵风声,听得人心里清冷。李志不由地浑身有些颤抖,他无助地向着姜全伸出手,老泪纵横,勉强挤出声音:“走,姜全,陪我进密室。”
姜全脸上一僵,然后跟着一声叹气。他摇摇头,无奈地伸手将老爷搀住,一同向着那面满是抽屉的墙壁走去。
李志将其中一个抽屉抽掉,从腰间摸出一把长长的钥匙,伸向没了抽屉的那个暗洞。
“吧嗒”一声,锁开的声音。
他俩对望一眼。李志眼睛里是决然,而姜全的目光却透着虚弱无奈感。
他将手搭在墙壁架子上,伸手一推,半面墙缓缓退开,露出一个暗室。
姜全声音听着就疼,颤抖着说:“从三年前老爷回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老爷将下人全部遣散,我就知道,这一天不远了……”
三天后,从暗室里走出一老一少。
老得就是姜全,他继续扶着颤巍巍的少年,满脸的不可思议和释然;而那个少年,则整个人兴奋不已,口中喃喃自语:“那外国人诚不欺我!果然有此奇效。上天助我,让我逆生有路。”
姜全说:“哎呀,老爷,您慢着点。别忘了,您还是70岁的年纪,只不过容貌变回了少年。能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自己个。”
那少年便是李志,他一把推开姜全,猛然间惯得自己打了一个趔趄,不服气地说:“不要再叫我老爷了,以后就唤我李...李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