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子手臂因折断而失力，唱戏用的长剑也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啊！纳命来啊狗官——纳命来！”男子在春香的压制下仍然不停挣扎，口中骂声不止。
骂得多了，春香实在忍受不了，立手成刃用力朝其颈部劈下，力道刚好让男子发晕又不至于昏迷，瘫倒在地上呻吟。
宋仪仍保持着刚才坐正微笑的姿势一动没动，主要是刚才电光火石间事发太突然，让他来不及反应，以至于笑容还僵硬在脸上。不过在一旁的吃瓜群众看来，都不禁赞叹太守大人的处变不惊。
回过神来，宋仪故作镇静的从地上捡起那柄长剑反复检查，发现这并不是唱戏用的道具剑，从剑柄到剑尖都用精铁打造，剑刃上有反复打磨的痕迹，锋利无比。
“二哥！你没事吧？！”小黑此时也跑到了近前，先是向春香递去一个感激的目光，之后仔细观察宋仪浑身上下。
“无事……三弟你怎么在这儿？算了一会儿再说，你将他脸上的粉彩抹掉。”宋仪指着倒地男子。
小黑点头，面怀杀意的蹲在男子面前，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来回搓起来，几下就将其脸上抹得五颜六色，最终隐隐露出下面的真实脸孔。
这男子看上去不如远不如戏装年轻，一道道褶皱在脸上十分显眼，只是被厚厚粉彩遮了起来。小黑紧皱眉看了看手中油腻腻的一团粉，万般嫌弃的在男子衣服上擦了几下，这才退后。
“你是何人？何故刺杀本官？”宋仪并未起身，反而在椅子上翘起腿来，冷着声质问。
“呸！老子是你爷爷！你这狗官串通奸人腐官毁人家庭，不杀你杀谁？！”男子此时稍微从眩晕中清醒，又破口大骂起来。
“此话怎讲？”
宋仪本来受惊后还有些怒意，但冷静下来之后反倒不着急生气。这个戏子上台带的都是真剑，一见到自己坐下便动手行刺，看来是蓄谋已久。嘴里还一口一个“狗官”，想必是对自己的某些行为感到不满、解决无门才行此下策，得问个清楚才行。
“你们这些狗官没一个好东西！纵容奸商搜刮乞丐就罢了！竟然、竟然连他们抢掠幼童都不管！这些年来我几番报官都没用，如今东窗事发、再包庇不住，竟然就只发了些银子敷衍！谁要你的这几两赃银？几两银子能换来个活生生的人吗？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戏子骂着骂着竟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厉嘶哑仿佛锯齿，一下下割在宋仪心上。
原来是被劫儿童的家人吗？但他还知道搜刮乞丐之事，官府前几日处理完义帮和水云轩后，只发告示称破获了拐卖案，因为赃银处理的难题，官府对搜刮乞丐之事并未提及。他既然知道，莫非曾经也是个乞丐？
想到这里，宋仪抬了抬手，示意春香将他扶起来说话。春香拉他起来后还警惕的抓着他两个手臂怕他乱来。
“你曾是乞丐？现在又怎么当了戏子？”宋仪语气缓和了些，站起身问。
“乞讨十余年，也被那些恶棍压榨了好几年。平日里无聊时就蹭戏看，跟着嚎过几嗓子，幸得戏班看中招了进来，此后成婚，好不容易中年得子，却又被那群恶棍抢走！你们这些狗官竟还敢包庇！”
“作恶之人皆已伏法，何来包庇之说？”宋仪疑惑。
“那些人罪行足以挨千刀万剐！可你们仅仅关押、毫无杀头的意思！别以为将其藏着就能骗过所有人，这么多百姓可非所有人都是瞎子！”戏子又悲又恨的泪水淌下，将脸上残留的粉彩混成了彩泥浆。
“如何处理犯人自有律法说了算，其罪当诛也不意味着要立即杀头，这里面要考虑的事情之多不是你能了解的。既然要包庇，我们又何必抓他？你若将抓人说成包庇，曾经任由贼人作恶的蜀王、官员们又算什么？”宋仪试图说服他，一边说一边逼近，这戏子听后显然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纵使宋仪近在眼前也忘记了发难。
“说到律法，你的问题也一样，就算心怀苦衷，依然摆脱不了刺杀命官的罪行……这还会连累收留你的戏班，还会让你的家人失去支柱。就算成功了也只会让一个无辜官员丧命，那你又图了些什么？”
戏子喉咙滚动了一下，看上去他根本没考虑这么多问题，只是思子心切、又被愤怒占据理智，因此想出刺杀这一出，现在想到有很多人可能会因此被连累不禁有些后悔。
“你、你是谁？”戏子犹豫着问。
宋仪心中大呼冤枉，心想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乱杀人，合着是个官员你都想捅一剑吗？
“益州太守宋仪。”
“什么？你是太守？”戏子看起来很吃惊：“太守不是个瘸子吗？！”
宋仪苦笑，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呀，我这腿都好了很久了。
“当初腿上确实有点伤。”他答道，
“小的有眼无珠，还望大人赎罪！小的知道大人刚刚上任、做了不少好事，曾经贼人作恶也与大人无关。小的本想着宰几个当初蜀官报仇，看您腿脚健全便……”戏子急急跪下求饶。
“三弟你来帮个忙，将他带回去再说。”宋仪对小黑说完，又转向围观百姓：“诸位该看戏看戏、该玩乐玩乐！都不要围着了！”
唉，这个节过得，可真是不太平！
……
宋仪没将戏子关去牢狱，而是将其带到了自己院子里，让他坐下说话。小黑和春香仍怕他有诈，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时刻盯着。
“你叫什么名字？”宋仪往他面前推了一盏茶问道。
“王、王虎。”
这王虎刚才捅人时一身虎胆，现在可能是得知捅错了人，也可能是怕死，反倒抖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剥削乞丐的和抢你儿子的是同一帮人？”宋仪问。他记得官府发告示时没提到这点。
“当初当乞丐时有人招呼我做这种事，说帮忙绑人不仅能免一年供奉，还有不少赏钱，我没答应，但也因此知道他们做的行当……”
“你真的没做？”
“绝对没有！”王虎急忙否认。
宋仪耸耸肩不置可否，到底参没参与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证据去追究。便接着问：“那你不去刺杀帮你儿子的人，为何来刺杀官员？”
“我知道凭义帮那些乞丐头子不可能绑人这么多年不被抓，在当时乞丐里就流传称义帮上面有大官撑腰！再加上我丢了儿子后报官多次毫无作用，因此更加确信，就想着反正只能杀一个，不如杀个位子高的……”王虎越说声音越小。
有人撑腰是真的，但是你找错人了呀！宋仪心中无奈吐槽。不过报官无门确实是个问题。
“你说报官，是在哪里？报的哪个官？”
“就在这院子外头的那个大门，报哪个官小的也不认识呀。不过一个人没见着就被赶出来了。”王虎回答。
“……”宋仪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甚至也想把他撵出去。哪儿有直接跑到蜀王宫报案的？这事情应该去找专职的衙门，哪怕去找个督察院也还靠点谱，你直接跑到蜀王家门口报案，不赶你赶谁？
“你不是本地人吧？”宋仪只能这么问。
“大人你如何知道？小的确实不是，当初逃荒逃来的，不过爹娘路上都饿死了，因此才在这里沦为乞丐。”王虎惊奇于宋仪的料事如神。
当宋仪将实情告诉他后他满脸不可思议：“啥？在我们老家报案都是找规模最大的那处建筑，这、这难道不是衙门么？”
衙门个屁！你当了这么多年乞丐唱了这么多年戏，就没人教教你这里面住得是谁吗？！
宋仪揉了揉眉心压下心中的暴躁问他：“你儿子什么时候丢的？”
“三年前。”
“当时多大？”
“不到两岁，刚刚会走路。”
“那你还想讨回儿子么？”
“怎么不想？我日思夜想、做梦都想啊！”王虎一跃而起激动地说，又被小黑按回椅子上。
“你不要那么激动，我是给你浇冷水的。”宋仪叹了口气说：“实话跟你讲，不仅是你儿子，其他被劫走的小孩、女子，都很难追回来了。他们被卖去全国各地，找起来何其艰难？有的还被卖到京城，你难道让我带兵追到京城去找人？那我还没等进京就被京卫砍成几截了。”
王虎听后呆滞的盯着他。
“如今只能想些好的吧，至少你儿子现在还在某大户人家里享福呢，虽然苦了你们夫妻俩，但孩子至少有个安定,以后还有个好前程。若真追回来，享惯了福的孩子会愿意跟你一起流浪、唱戏么？”
宋仪说这些的时候真想狠狠扇自己脸几下，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难道被劫的人家就活该？当然不是！但在这个没有监控、没有亲子鉴定、更没有人民警察的年代，再加上地域守备力量的壁垒，凭什么找得到？这也是人贩子猖獗的原因之一。
王虎深陷绝望的掩面哭泣起来。他其实早就有预感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但当这一**真的敲落在心上时，依然疼痛欲绝。
“你拿到的银子应该有四五两吧？不过这只是一年的份额，之后每年都会有，可以领二十年。这些都是从人贩子家中搜出的赃银，怕一次发给你们太多惹出乱子，就逐年发放。唉，也算给你们养老了！”宋仪叹息道。自己对找人无能为力，只能尽力给予受害者以安抚，希望他们能早日走出悲痛重新面对生活。
“此外，你光天化日行刺罪责难免，不然百姓皆会拿律法当儿戏！我刚才问了，你的罪行本该牢狱十年，但鉴于你的苦衷，就在牢里待上一年罢了，等人们忘得差不多了再出去。”
“小的，拜谢大人之恩！”王虎痛哭流涕，跪下磕了几个头。又颤巍巍端起桌上为他沏的茶一饮而尽，接着便被外面等候已久的衙役带走。
等王虎被押走后春香才松了口气，绕到椅子前坐下问：“这家伙差点要了你的命诶？只判一年能解气么？”
“他是个可怜人，怒火攻心失了理智，减刑就当我身为太守却无法助他寻子的补偿吧！若真按律法，十年刑罚一天都少不了。但人治有些时候，还是有人治的好处呀……”
“切，故弄玄虚！罚得这么轻，以后恐怕人人都要拿剑来捅你玩儿了！”春香撇撇嘴。
“这不是有你和三弟么，没有你们我都不知死掉几次了！”宋仪感慨。
“少废话煽情！还不请客吃大餐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