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街——
任何东西都能遗弃在这里。
垃圾、武器、尸体……甚至是婴儿, 无论你遗弃什么东西到这里，这里的居民都会全部接收。*
……
1985年2月。月明星稀。
库洛洛独自走在空寂的第十一区街道里。
这个街区的东南角有一家孤儿院，他们会抚养流星街的孤儿直到六岁, 院长每天都会安排人穿戴防护服前往垃圾堆寻找被遗弃的婴儿。
但并不是每次都有收获。
更多的时候，是收集可回收利用品的工作人员发现被挤压在废弃物下面、已经浑身冰凉的婴孩。
在他们的旁边, 是堆得比人还高的垃圾山, 破旧的电视机倒插在脏污的腐坏食物里，屏幕爬满裂痕，映出这个满目疮痍的流星街。
三两只乌鸦蹲在破轮胎和大石头上面, 落日的余晖坠落在它们的眼睛里，是一种冰冷的暗红色。
每当有人接近。
它们就会拍着翅膀啊啊大叫着飞离。
羽翼划过天际，黑色的羽毛慢悠悠飘落下来，那是从流星街这片土地孕育而生的颜色, 最终也会随着时间一起重新埋葬在这里。
一道黑影跃上围墙, 轻轻落在孤儿院的屋檐。
库洛洛双手插兜站在房顶，衬衫衣摆在风中微微晃动, 碎发凌乱地散在他的额前。
那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陈旧的房屋。
这里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在孤儿院的隔壁有一家教堂，它的所有者是一名自称神父的老头子, 库洛洛经常会看到他爬到屋顶上面擦拭已经泛黄的十字架。
偶尔, 神父会拿些食物分给孤儿院的孩子，接着笑眯眯地从长袍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
每当这时，原本闭着眼睛在旁边打盹的院长就会骂骂咧咧地冲过来：“狗东西, 在外面呆十几年把你的脑子都呆没了, 居然跑回流星街传教！”
还来不及把内容分享给孩子们的神父立刻将宝贵的书本收回去，健步如飞地离开, 留下院长独自站在门口指着神父的背影大骂。
再后来……
神父好像就被人杀掉了？
库洛洛微微偏着头, 漫不经心地想着,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很多东西他都不记得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少年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下，回身跳下房顶。
六岁离开孤儿院，七岁贩卖假消息欺骗别人，八岁被好几个恼羞成怒的团体追杀……
那段时间，“库洛洛”这个名字几乎被十一区里所有贩卖消息的地下团伙拉黑，可惜他们谁也不知道“库洛洛”的真实面貌。
一群人愤怒地说着要将“库洛洛”大卸八块。
而他本人当时其实就坐在不远处的废弃铁箱上面，饶有兴致地看他们无能狂怒地发疯。
回想起过去的事，库洛洛若有似无地笑起来，而后慢慢走过曾经呆过的几处地方，再从近道穿到第九区，来到当初受伤的那栋废弃大楼。
底楼的尸体早已被人处理掉，只留下一滩被灰尘覆盖的深色痕迹。
当时他藏身的那块狭窄的角落也堆满尘土，破烂的黑布松松垮垮地挂在旁边，洞口灌进来的风将黑布推得一晃一晃的。
几条长长的布料荡起在空中，又缓缓落下。
少年的眼睛里依稀漾着清冷的月光，衬得他的气质更加独特，明明表情在笑，神色却格外冷漠。
这时，一只鸟落在没有框架的窗户边缘。
这是戈壁滩独有的鸟类，羽毛是近似沙土的灰黄色，有着长长的喙与锋利的脚爪，擅于捕捉躲藏在沙土下的细长的虫子。
这只鸟歪着脑袋看着库洛洛，豆大的眼睛圆溜溜的，随后猛地扑扇翅膀，张嘴似乎想要怪叫，库洛洛忽然漫不经心地瞥过去一眼。
本应嘶哑尖锐的鸟叫直接被堵在喉咙里。
它愣了一下，蓦地瞪大眼睛。
花生大小的脑容量使它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停下，可动物的第六感又在告诉它赶快离开。
于是这只鸟展开翅膀，像来时那样迅速飞离。
这栋废弃的楼房重新归于沉寂。
库洛洛神色冷淡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去。
今夜的流星街出乎预料地安静，偶尔有几名出没在小巷间收集物品的流星街居民，都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就扭头走掉。
黑发少年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慢慢往回走。
他的念能力卡了将近两年，久到他已经能将念能力的理论分析得无比清楚，却还是没办法精准找到最契合心中想法的能力。
或许是…他什么都想要得到的缘故。
那双在阳光下比黑曜石还要透澈的眼睛，此刻却黑如浓墨，晦暗粘稠的阴翳从瞳孔深处溢出来，少年的周围笼罩着一股无法描绘的黑暗气息。
那是他的本性，也是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更是一些不为人知的欲望。
库洛洛缓慢抬起手，触碰到耳垂下方那抹光滑冰冷的珍宝，瞳孔里暗色渐深，仿佛隐匿着幽冥。
影影绰绰间，似乎有一道声音逐渐从心底浮现出来，带着蛊惑的意味，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想得到。]
忽然，天空中下起小雨。
小少年原本往回走的脚步一顿，莫名就掉头朝第三区的方向走去，衣服渐渐被雨水浸湿，发梢也凝聚起沾着泥土腥气的水珠。
第三区的管理人聚集点还有人在赌博，他们随意地朝库洛洛打了个招呼就继续玩儿自己的。
少年没理会他们，缓步走到沙发面前坐下。
水滴顺着头发慢慢流淌下去，滴落在地面，啪地一下溅开，小朵的水花瞬间被尘土包裹起来。
他垂眸凝视着不断滴落的水珠，缓慢抬起头。
沙发面前有一面镜子，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镜子里那个湿漉漉的人，视线聚焦在耳垂下方。
那里悬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海蓝色珍稀宝石。
房间里的光线昏暗，宝石反射着幽幽的薄光，而在这片模糊的镜面中，渐渐浮现出另一段画面。
言笑晏晏的人就坐在他的旁边，泛着光的手臂放在书桌上，托着一颗号称七大美色的液态矿石。
她往前倾身时……
墨黑的长发迤逦散落在淡棕色的桌面。
当时库洛洛的手距离它只有一指宽的距离，稍稍勾手就能将那缕黑发缠在指间，然后一圈又一圈地缠紧，好似蜘蛛紧紧缠住落网的猎物。
但他只是略微挪动手指，轻轻地触碰到那缕深黑柔顺的颜色，微弱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入心底，在角落占据着不容忽视的位置。
这股触感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
四肢百骸却悄无声息地生出一股陌生的战栗，而后沿着青色的血管，深入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房子外面是愈来愈大的雨。
那道蛊惑的声音再次在他的心底深处响起：
[……想得到。]
其他人赌博喧哗的声音仿佛从世界剥离，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听见噼里啪啦的雨声，废旧的屋檐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彼此，发出清脆的响动。
库洛洛垂着头，无声地坐在沙发上。
眸光是暗沉沉的幽色。
几十分钟后，凝滞的时间被打破，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叫他的名字：“库洛洛，外面有人找你。”
少年站起身，来到窗边，朝外面看去。
她就站在楼下的大门前，稍稍抬起伞面，弯着眼睛冲他笑，昏暗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比流星街的夜晚还要清晰。
库洛洛按住窗框的手掌微微收紧。
而后屈膝，翻过窗框跳下去，走到她身边。
在他接手拍卖场的事务后，侠客有时会过来找他，就在偶然的一次浏览电脑里的历史记录时，侠客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库洛洛。”金发男孩说，“你看这个。”
库洛洛走过去，目光落在亮着蓝光的屏幕上，就在他看清内容的同时，微微睁大眼睛。
屏幕上是她的照片。
但资料简介却和她完全不相符。
上面说，她是从外界买回来的商品，脑部有缺陷，不清楚自己的姓名，不适合作为拍卖品贩卖，可以留下来自行使用。
同时，资料还写着她的姓名、出生地，以及被父母贩卖的信息，对方说的话都被逐一记录下来，足以证明这段资料的真实性。
但事实上，她使用的并不是这个名字。
脑部也没有任何缺陷。
库洛洛冷静地注视着屏幕，画面跳转的同时，他的眼睛里也泛起晦暗不明的薄光，仿佛一头在无意识之下窥得秘密一角的捕猎者。
他对侠客说：“把这段记录全部删除。”
“然后呢？”
“然后…就当作什么也没看到。”
一长一短的影子徘徊在流星街的街道。
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伞面上，她将伞往少年的方向稍微靠了一点，不解地侧过头，俯身问道：“库洛洛，你是在想什么吗？”
库洛洛勾着唇，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在得知那段资料后，他用那个名字试探过她，就算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在听到熟悉的发音后或多或少也会有点不同寻常的反应。
然而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听过那个名字一样。
“可是你一直在发呆。”她奇怪地问。
啪嗒一声。
少年踩过浅浅的小水洼。
脏兮兮的水渍溅上他的裤腿，库洛洛垂眸看向地面，思绪从回忆里抽离出去。
然后他抬起眼，视线与她对在一起。
她的眼睛只是普通的黑色，但在这样暗淡的灯光下，瞳孔里似乎隐隐泛起特别的颜色，像是黛紫的颜料被打翻在眼底，又随着眸光溢出来。
这一刻，心底深处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每个细胞都在喃喃低语着，被少年用力按下去。
他凝视着对方的脸，说：“嗯。现在不会了。”
回到第十区的房子里，她打开一盏小灯，非常自然地抬手碰了碰他湿漉漉的头发，而后无奈地笑起来，轻声说道：“快去洗澡吧。”
耳侧被熟悉的温热包裹。
冷雨浸湿的耳根也被她的体温带得发热。
库洛洛偏头感受着这股不同于流星街的触感，眸光一暗，蓦然抬起手掌，按住她尚未离去的手。
温热的感觉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手背传过来，驱散冰冷的气息，他徐徐掀开眼帘，对上她的眼睛。
“露西亚。”
男孩深黑的目光注视着她，精致的脸上慢慢拉开一抹古怪的微笑，仿佛深渊在暗自低语。
他的力道稍紧：“你相信…世界上有灵魂吗？”
就在几天前。
有一个曾经输在他手下的家伙跑来挑衅，结果对方觉醒了很有意思的念能力，他措手不及，浑身是血地回到房子里时把她吓一大跳。
当时，她屈膝蹲在他面前。
第一次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把他从头到尾扫了个遍，然后捞起他就立刻去第九区找玛奇。
真是不可思议，库洛洛想。
明明他应该第一时间就直接去找玛奇的，但还是选择回到那栋房子里，就像是下意识的行为。
后来，在玛奇帮他缝合伤口的时候，她冷着一张脸，双手抱臂坐在旁边，问是谁把他打伤的。
不过库洛洛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他的视线全都落在灯光下透着光的五官上面，再往下是纤弱的脖颈，漂亮得稍稍用力就会折断。
长发顺着肩膀流淌到他摊开在身侧的掌心，库洛洛垂下眼盯着它，缓慢收紧手，将其攥在其中，心中堵塞已久的困惑乍然畅通无阻。
那一瞬间。
他突然领悟属于自己的念能力真谛。
[想要的东西，那就全部抢过来]
伤好之后，库洛洛重新找到当时打伤他的那个人，做足准备后全面压制对方，通过询问得知念能力的相关问题，手中浮现出一本写着“極”的书。
黑发的小少年俯下身，以近乎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你的能力很有意思，我很喜欢。”
接着他用力卡住那个人的手腕。
强制性地将对方的手掌按在封面的手印上面。
……
听到他的问题，她似乎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温声说：“灵魂吗？我相信啊。”
然后面带笑意地轻轻回握他的手掌。
相隔几米的门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拍打在石阶上，在这片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微弱的光线在她的笑影里映出莹莹的温柔。
门内，库洛洛按住她的手慢慢地收紧。
五指扣进去，唇边缓慢拉开一抹微笑，瞳孔里氤氲着浓郁的黑色，灯光也无法点亮他的眼睛。
唯有她的面容倒映在这片深黑的视线里。
他轻声说：“嗯。我也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