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小树竖起耳朵,却只能听出只言片语,他疑惑的抬起头。只能看见她那满眼悲怆的神色。
“您……您别伤心,大不了小的帮您将这钗子一一粘起来,您信我,小的一定将它完整粘合好。”
小树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之人,总觉得她虽面上无泪,心中却已悲伤泛滥成河。
他蹲在地上,执拗的捡着碎片,好在平日皮糙肉厚,竟然没有碎片扎破手指。
那仙女一般绝美的女君站在不远处,愣愣的看着远方,好半晌,低头靠他,叹了口气道:“何苦?罢了,捡完,便起来吧,我带你出去……一梦已多年,该出去转转……”
——
九江郡,松花镇,落水村。
十几匹骏马护着一辆青棚乌盖马车驶入乡间小道,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驾驶马车的是位脸上刻有刀疤的女君,她驾着马车,高呵一声:“驾!”
马儿奔跑的速度便更快了些,车辙印在身后留下一条条深痕。
庄家地里劳作的村民俱都抬起头,待想要仔细打量穿行而过的车队之时,他们却已经没了踪影。远远望去,那消失的方向,正是崂山山脚的位置。
马车停靠在崂山脚下的平地上。
珠帘掀开,先行下车的是位身着紫衣华服的年轻郎君,他从车内一跃而下,对车内的人唤道:“思儿,下来。”
“父君……爹亲,您等等我,郊游的地方这就到了吗?”
一位扎着垂髫小辫的小娃娃,掀开珠帘,小短腿,向前探了探,又颤巍巍的缩了回去。她可怜巴巴的抬头,那双湿润的杏眼滴溜溜的转,讨好的冲着前方的紫衣郎君咧嘴笑:“爹爹,要抱抱!”
紫衣男子眸中滑过一抹恍惚,那双杏眼与那人极为相像,她盛着期盼之色,对他提要求的时候,他没有丝毫抵挡之力。
他上前两步,将女儿抱了下来。
小女娃儿脚一落地,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环境,嘴角一撇,委屈道:“爹爹骗人,这哪里是郊游的好地方,分明……什么也没有……一点儿也不比京中的马场……”
“凤行思!”紫衣男子沉下脸,他蹲着身视线与她平视,半晌,冷声道:“你不是想知道你娘亲是谁吗?爹带你见见她的雕像,你瞧瞧前方那座庙宇,让范姨带你进去看看好不好?”
“不……好!”小女娃垮下脸,她希冀的看向父君,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她捏紧小拳头,喃喃道:“思儿想让……父君陪着。”
“嗯?”紫衣男子脸上的神色愈发不好看,他面沉如水,双目无波无澜。
小女娃悚然而立,退后几步,收起撒娇的表情,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崂山山脚的屋舍,已和五年前大不相同,原本属于祝明奕的院子被村人,改成了神女庙,庙宇中放着那人的雕像,村人时常上来供应。神女庙的另一边,新盖了一座宅院。宅院占地极大,可从外观看,绿瓦红墙,常青藤缠绕,木门外竖着两头石狮子,囧囧有神,甚是威风凛凛。
凤明奕眯了眯眼睛,对范寒苑使了个眼神,见她带着女儿进了神女庙。这才转身,走到另一侧的宅院门口,拉住门环,扣门。
开门的是一位身穿蓝衣的小厮。
他好奇的抬头,隔着门缝问:“您找谁?”
“你家主子。”
“主子不见客,您请回。”
凤明奕尚没有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带刀侍卫齐齐拔刀,小厮似乎从没有见过如此阵仗,吓得连退几步,他惊叫出声:“你……你们想干什么?私闯民宅,这……还有没有王法?”
“连翘!你个没规矩的东西,贵人大驾光临,怎能如此怠慢!”小厮应声看过去,他家主子,款步而来,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是主子那一贯挂在唇角的笑容消失无踪。
连翘小脸一白,跪地认错。
垂首间,只来得及,听见自家主子对着门口的紫衣男子讽道:“你来了!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明天更的……吊着你们别怪我啊……哈哈哈哈!
第81章
“我不来, 岂不是太过便宜了你!”凤明奕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 他深紫色的墨眸扫来, 不露丝毫情绪。
来人扑哧笑出声:“大哥所言极是,感谢你给了我五年苟延残喘的时间。陪着她的雕像, 过上了这样深入简出的农家生活。可别说,与世无争的悠然岁月过得久了,我都快不记得曾经的虚假浮华, 想来也很是奇怪。”
“四弟此番是打算与朕……我闲话家常?”凤明奕凝了他一瞬, 淡声问。
凤楚生唇角的笑容微僵,他似笑非笑的回视他:“愚弟以为, 大哥亲自前来, 是将我捉拿回京,原来竟还要浪费时间与我叙旧吗?”
他看了门外人一眼,阳光为那人周身渡了一层暖黄的光晕,却并不显温暖,反而愈发冷冽了几分。
他这大哥比五年前九江郡相见那会儿, 愈发冷漠了, 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 再也没有软下来的温柔, 刀刻的五官,冷硬的仿若木头人,失去了人间喜怒。
凤楚生唇角笑容加深,他从他的身上,看见了曾经自己的影子。
得到了天下又如何, 失去了最宝贵的人,也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见他并不说话,门外那人修眉微微隆起一个弧度,深紫色的墨眸带着几分不耐。
凤楚生忍不住嗤笑出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大哥倘若不怕耽误时辰,你我兄弟多年未见,理应好好叙旧一番。”
他说完,侧开身,将凤明奕引进屋。
这是座极大的宅院,院子内,仿照京城内的高门大户建造格局。
亭台、楼阁、莲池、假山环绕,一廊一亭皆是风景。
前厅在宅院的正中间,到了门口,凤明奕顿了顿,对着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恭敬的候在门口。
正厅内,茶水氤氲,雾气袅袅。
凤楚生含笑,引着凤明奕坐在方桌对面的榻上。
他起身,为他布上一盏茶,唇角含着抹温润的笑,只这笑意不达眼底:“大哥,此乃我亲手烹制的茶水,尝一尝,可还合你口味?”
凤楚生边说,边将茶水递过去,可递茶水的手无端顿在半空,端坐在对面的人没有丝毫接的意思。他那双墨眸,淡淡看向茶桌前氤氲袅绕的水雾,脸上的神色晦涩难明。
凤楚生眸中尴尬之色一闪而逝,他将茶水放置在对面之人的手边,兀自说道:“帝上大可放心,成王败寇,四年前我既已经输给了你,便心服口服,如今再如何也不会卑鄙的在茶水里给你下毒。放心尝尝,这几年,闲来无事,我这烹茶的手艺日渐精湛,倘若琼暖在此,定再说不出任何指摘的话来……”
“四弟此生没机会让那人,再喝上你亲手烹制的茶水!朕时间有限,若是与四弟闲话家常,大可不必在此停留。此番带你回上京,路途遥远,你我兄弟二人有的是机会在马车内谈天说地。长话短说,近些时日,我有一疑惑想要问上一问四弟,不知可否替为兄解惑?”
一直沉默寡言的帝上,总算抬眸,他犀利的视线,直直的与凤楚生对视,淡浅色的薄唇,一张一合,说话的声音,如山间泉水般冷冽。
凤楚生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的茶盏,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脸上神色不变。
哂然一笑:“成王败寇,如今我是帝上的阶下囚,如何能说不,大哥尽管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四弟隐居五年,倒愈发识时务。”凤明奕意味深长的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既如此,朕便不与你客套,前些时日,大理寺水牢中,祝莲神志稍稍清醒,我的人问出了一些有趣儿的事情。”
凤楚生原本悠然的神色微僵,他黑眸流光一闪,很快消失无踪。
“原来五年前,九江郡那场铺天盖地的瘟疫,竟有四弟的手笔。”
凤楚生眼睛眯了眯,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他起身,提起桌边的茶壶,为自己空荡荡的茶杯,又添上一杯茶水。
“倘若我说,我没有插手,大哥你可信?”
“信不信没那么重要。”凤明奕转动着手中的玉镯,不咸不淡道:“即使四弟没有插手,祝莲当年身为你的赘后,小动作不断,以四弟心性,如何会不派人监视。是以,四弟理应知道她手中有鼠疫毒药才是。既然如此,九江郡那场人祸,便是你有意纵容而为。我道为何,祝莲当年如此冒犯与你,甚至私自招兵买马,你还愿放她一条生路,原来是留着后患,给为兄使绊子。四弟心计,朕甘拜下风。”
“皇兄此番破费波折前来,原是来兴师问罪的吗?”凤楚生唇角的笑容微微僵硬,他端起茶杯的手几不可查的抖了一下,茶水从杯中溢出,尽数滴在他的手上,如玉的手指,瞬间红了一大片。
“四弟这就是承认了?”凤明奕暗紫色的墨眸灼灼的盯着他,虽看不出多少情绪,却无端让人感觉有千钧之力,压得人没办法喘息。
凤楚生掩饰性的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喝的急了,茶水哽住喉咙,勾着腰,开始剧烈咳嗽。
身前之人居高临下的看他,他明澈的眼中无波无澜,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连一丝嘲讽的笑容都懒于施舍。
“皇兄说的是,五年前那场人祸,我难辞其咎。也罢,左右苟活了这么多年,在她生活的地方,感受她的气息,体验她曾经看见的乡村美景。五年时间已经够长,愚弟死而无憾。”
凤楚生忍者喉咙口的麻央,哑声道。
“四弟可知,朕为何会提起此事?”凤明奕并没有回他,他的眼睛在氤氲的茶水中,染上一层雾霭,愈发高深莫测。
凤楚生抬眸,唇角笑容收敛的一干二净,由于方才干咳过,眼角甚至带了丝湿气儿。他颓败的靠坐在炕上,低声道:“有什么想知道就问吧?九江郡那次,我并没有插手,但祝莲手中的鼠疫毒药,却心知肚明……罢了,总归是我欠你的,有什么想要问的,你且问吧?”
凤明奕修长的手指,极快的转动着腕上的手镯,他的声音带着丝几不可查的紧张:“琼暖……谢琼暖,你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她可有解除当年鼠疫的药?”
“你……真想知道?”凤楚生猛地抬起头,他眼内带了丝难以言喻的晦涩,见身前的之人双眸灼灼。
这才继续道:“我不知道那女人是如何与你说的,倘若你问我,五年前九江郡的那场大规模的鼠疫谁有那个能力,能将之平息,这世上仅有一人,那便是……谢琼暖。”
凤明奕的双眸忽的睁大,他停下转动手镯的手,五指蜷缩成拳,指腹埋入白皙的手掌心中。刺骨的疼痛传来,他勉力支撑住自己端坐的脊梁。
“那女人与我出自同源,我们俱是末世里出来的人,她那人有很严重的厌世情节,有时候与她在一起,我甚至会产生恐慌,总觉得她随时有一天会自杀而亡。”
凤楚生苦笑出声:“我不知道她具体的能力,但是我知道,她能解毒,代价,可能是燃尽自己的生命,以命换命。毕竟,我曾被她用那样的能力救治过,代价是,她瘫倒在医院整整一月有余。救我尚且如此耗费生命之力,倘若救下整个九江郡的疫民,我想那应该是,以生命为代价。”
“凤明奕啊凤明奕,她既然给了你理由,你何必追根究底,对你没好处?”
“你可知道,你是全天下最幸运的哥儿,此生曾经拥有过那人温柔以待,那是我毕生难求的东西,倘若有来生,我愿意拿所有的一切与你换她温柔一吻。”
“她那人,看起来什么事情也不放在心上,可倘若她真的有在乎的人,那便会掏心掏肺的对他好。”
“凤明奕,其实我们是一类人。我为了权力,失去她。你又何尝不是,为了万民,逼着她寻上了那样的死路。”
“我猜她定是瞒着你真相对不对?她那人,素来喜欢故弄玄虚,即使自己身死,也不愿让活下来的人背负着罪恶活下去。她对我是这样,对你必定也会一样。她对什么事情都是事不关己,却比任何人都更在乎感情。那样的人……伪装成恶人,却是全天下,最善良的女人。”
“她那么可遇不可求,你说你为何不珍惜,竟然把她给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凤明奕啊!凤明奕……秦楚生啊!秦楚生!你们踏马的都是些什么混蛋!”
……
凤楚生情绪有些失控,他絮絮叨叨的说着胡话,泪水糊了一脸。
属于楚德帝的一生,即使城门被迫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流过一分一毫的眼泪,然而此刻提到了那人,胸臆间竟是满腔的遗憾与悔意。
他明明嘲讽凤明奕,心中应是畅快淋漓,却不知为何,心头的悲哀一波波,仿佛融进了血液里,源源不断。
凤明奕听着他说着胡话,脸色隐藏在茶水升腾的云雾中,那双如玉的手指死死的捏紧,指缝间一股股血液渗出,砸在地上,晕开一圈圈血色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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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明奕带着凤楚生离开崂山脚下的这天下午,天上乌云密布。
两任帝上脸上的神色,便如这天的天气一般,阴沉难明。
范寒苑跟在小皇女身后,垂手而立。
“帝上,是否即刻启程回京?”
凤明奕抬眸看向远方,深紫色的眸子暗潮涌动,他抖着唇,颤声道:“不,朕要去另一个地方,暗五、暗七领着凤楚生回京,其余人,跟着朕去琅邪郡,琅嬛山。”
“您是去……?”范寒苑有些诧异,她那双虎目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