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片刻后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一个单薄的、倔强的、生涩的……看上去完全不足以承担这一切的人类的躯体醒了过来。他是这野蛮的黑暗旷野中,一簇弱小的火苗。是庞大的混沌巨兽心口上,唯一会疼的那根刺。是众恶之首在漫长的蒙昧无知中,萌生出的善与知的根芽,在谁的呵护关爱之下顽强的扎根长大……
凤箫吟捂住了眼睛,那眼睛看到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她感到脑子混乱钝疼。
八十亿天魔眷属不知何时已现身在瀚海密林之中,高高下下、远远近近,宛若时光凝固时,将落未落的雨滴悬在空中。每一只魔毫无感情的双目中,都映着她的身影。
乐正羽说,“我确实亲眼所见。”
他抬手,凤箫吟手中混沌之卵再度不受控制的飞起。
他说,“瀚海中发生的一切,我都亲眼所见。”
——他是混沌之主。
他亲眼见那先天元胎感应她的善念而生,所以他知晓乐韶歌在那一刻的愿望。也知晓凤箫吟是因何得救。
他不必进入混沌之卵,便知晓卵中宇宙里发生的一切。
他轮回在时空之中,拥有所有时空里的所有记忆。所以他也知晓眼前的人,和他之间尚未发生的“因缘”。
——她悲剧的始作俑者莫罗侯并没有被她毒死,却也因此元气大伤,成了毁容瘸腿的癞疖道人。
——上一世,她同样“死在”萧重九的手中。陆无咎因此同萧重九结下死仇,满世界追杀萧重九。
——她心恨萧重九,乐见其成,便藏匿不出。不料自己又落入癞疖道人手里。所幸癞疖道人很快便被乐清和夺舍。乐清和信了她的托词,将她当成了癞疖道人的女儿。后来她和乐正羽联手杀了乐清和,但乐清和临死前意识到她的背叛,拼死重伤了她。而乐正羽没能救下她。
上一世临终前她曾自嘲,“……果然,谁都不会来救我。”而她一次又一次的自救,最终也未能改变她的命运。
但世上确实曾有两个人,是想真心想要救她的。
“阿韶已遵循承诺,前往过去救你了。”乐正羽说,“但纵然阿韶没有出现,这世上也曾有一个人承诺过要救你,并且确实一直都在救你。”
她固然可以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自己的命运。憎恶承诺的虚伪。
但大可不必因此认定,世上一切人都是或者恶或者虚伪的,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凤箫吟茫然的看着他。
乐正羽再一次将卵中宇宙展开在瀚海之中。
“所以,珍稀自己的性命,留着去见一见那个人吧。别打阿韶的主意,妄送了这条白赚来的性命。”
他看也不看凤箫吟一眼,只静静的看着卵中宇宙里发生的一切。
不知何时,起风了。
他终于寻到了乐韶歌的踪迹,她的意识已自身体上剥离出来——她果然还是如凤箫吟所料,答应了那个以她的性格注定会答应的要求。
失忆之后,摆脱了种种责任和羁绊,她的肉体甚至性命都不再能奴役她的心,她放飞到了甚至有些轻率的地步。令他每一刻都悬着心,不知她何时又要做出怎样荒谬的决定。
……但这,也许才是本来的她吧。他想要给她她想要的自在。
乐正羽于是化作一道光,进入了卵中世界。
那卵中世界再一次收束、闭合,化作静静悬浮在空中的混沌之卵。
乐正羽的躯体留在了混沌之卵外。
那又似乎不该被称作他的躯体——那是某一个时空中的他,尚不完全的他。未萌生智慧和情感,未取回贯通时空的记忆,也没有被定义为恶与毁灭。那只是瀚海化作人类的模样,是遇到乐韶歌之前的小阿羽——一个神智未开的八九岁的懵懂孩童。有目而盲,有耳而聋,有鼻而不能嗅,有舌而不能尝,有身而不能体悟。率领着天魔八十亿眷属,无声无息的悬在她的对面,威慑着她。
……也许并非是为威慑她。只不过,他便是卵中宇宙容纳不下乐正羽的原因,故而乐正羽将他留在了混沌之卵外。
这一日所见闻的真相已超出了凤箫吟承受的极限。
她在空茫混乱中呆立了半晌,才忽的意识到,天魔同她毫不相干,一介被人践踏的蝼蚁又何必去操末劫乱世的心?
……但,陆无咎那变态,原来竟是真的对她情深义重吗?
而乐韶歌这傻白甜,明知自己的坏心却还是答应了她的提议……又究竟是在想什么?
卵中宇宙。
乐韶歌望着远处破败的山村,轻轻动了动手臂,在确定她确实已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之后。轻轻的靠着山石坐下来,看了眼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不曾经历过便不配劝人看破。若你经历了我所遭受的一切,依旧初心不改,再来向我说教也不迟!”凤箫吟如此嘲讽她。
乐韶歌并未同她争辩——她失忆了,她纵然想说道理也全是轻飘飘的道理,没有任何有份量的例证。
而凤箫吟显然也未曾像正常人一样被爱被守护过,她不明白,就算不曾亲身经历,正常的人也同样能理解、能体察旁人的痛苦。
她想,这也许也是她所需经历的红尘劫的一部分。
所以她接受了凤箫吟的提议,亲自去感受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有心理准备,而这卵中宇宙也有着温柔的内核,那些过于残酷的往事大都一笔带过,并未真正让她切身去经历。
可这一切残酷,依旧超出她的预料。
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法反抗。
当饥荒中父母商议着,只能卖掉或是丢弃一个孩子时。她因饥饿和年幼,而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看乌鸦在树梢上转动红眼睛的脑袋,尖锐的喙仿佛刚刚啄食过死人的血肉。
她无法逆转乾坤变出食物,甚至无法哀求父母不要将她卖掉。
而父母牵着她的手将她卖掉时,说——这也是给她留一条活路。
……
前往九幽城的路上,那些远远比他们更高大有力的人,甚至都不必强迫他们做什么,只消晃晃手里的烤肉,便有许多人愿意拿身上一切东西卑躬屈膝的去换。
而当他们真的作恶和殴打时,没有任何修为的孩子,只能抱头蜷缩护住要害,等他们打够了为止。
而纵然逃跑,也不过是变成野狼恶鬼口中血食。
更不必说落到莫罗侯手中后,她的遭遇。
……
凤箫吟的一生,都是在被反抗不了的力量碾压和蹂躏中度过的。
而乐韶歌化作了她,她知晓自己原本的力量,却施展不出、反抗不了。那绝望感便也尤其的清晰。
这确实是她的红尘劫。她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心想。她在凤箫吟身上所体会到的,是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沾染的东西——原来凤箫吟所说的“高高在上”,是这样的含义。
这时她听到虚空中传来凤箫吟的声音,“……想去杀了他们吗?在这里你可以为所欲为。”
乐韶歌轻轻的摇了摇头,“在此之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她站起身,御风飞跃山谷,来到破败低矮的茅草屋前,轻轻抱起了靠在门框上听着父母商议该舍弃谁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并未惊讶挣扎,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有远远超过她年纪的镇定和不驯,她看着乐韶歌,轻轻的问,“你是来买我的人吗?”
乐韶歌微笑着,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不是,我是你的师父。我来教你天底下最厉害的本领。”
乐韶歌在卵中宇宙的边缘修了一个小小的门派,门派的名字在同小凤箫吟商议过之后,定为“凤箫阁”。
——她的徒弟,自我意识真不是一般的强烈。
她和凤箫吟在凤箫阁一共生活了十五年。
幽冥秘境真不是一般的贫瘠,乐韶歌储物戒指里那么多香料和水果,头一年种下去统共就活了那么十来颗,乐韶歌每天弹琴给它们听,灵力催动漫天祥云,凤箫阁日复一日都有晚霞看。结果也没见他们稍稍长快一些,头一年统共开了百来朵花,结了二三十个果子。严重违背了乐韶歌脑内常识,看上去真像是蠢人在做蠢事似的。
以至于她一取琴出来,凤箫吟就嘲讽她“对树弹琴”。
不过凤箫吟也没比她好一些。从树上开始结果子后,她每天都要数一遍总共有几颗,多了就欢欣鼓舞,少了就指天骂地,非要乐韶歌用音刃把天上路过的飞鸟都打下来。
但大致上,有乐韶歌这个修为还算说得过去的修士带着,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基本从第二年时,她磕完果子留核出来给乐韶歌种时,就已不再眼巴巴的。而是跟个阔少似的一挥手,“拿去种吧。”
仿佛少吃几颗杏核是多光荣的事似的。
前六年凤箫阁中只住着她们师徒二人。
乐韶歌教她吐纳、乐律,基本心法,给她做了第一张琴。
她学得很快。第四年时,已经能随手拨弦打下果园上空的飞鸟——作为一个乐修,居然不喜欢鸟,乐韶歌对此表示极度不解。但凤箫吟表示虫鸣声也很好,她准备日后同蟋蟀结契。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写不完这节了……尾巴留到下一章了……
第61章
第五年时, 凤箫吟修成了喉间玉。
修成喉间玉那一日,乐韶歌织云成霓,纺云霓和鲛丝为鲛纱,为她做了第一件霓裳仙衣。那衣服显而易见的郑重和珍贵, 凤箫吟收下时都有些心虚, 捏着喉咙试来探去, 不知其所以然的询问, “这玩意儿这么难修吗?”
乐韶歌笑道, “难修, 非常难修。能修成喉间玉, 我家徒儿真是了不得。”
凤箫吟“呿”了一声, 故作不屑, “我就随便修了那么一修。”脸上却有些兴奋的发红。
修成喉间玉也难, 也不难。在乐韶歌的印象中,天下乐修大都能修成“喉间玉”, 使得自己的声音带有独特的魅力。但在她这一派看来,这些所谓的“喉间玉”, 不过只是魅音罢了。唯有可以发出言灵的“喉间玉”, 才是真正的“喉间玉”。言灵是不可违抗的君主之令,而音之君主为“韶音”——修成了喉间玉,便也意味着她领悟了“韶”。
而韶,是至清至圣的天音。
领悟韶音,便也意味着,她心底有一段清圣不染的正气,她想将这正气传达给天地万物。
凤箫吟本能的抵触身体接触,不然乐韶歌真想把她抱住揉一揉搓一搓亲一亲。好让她知道自己有多高兴,又有多心疼。
当然乐修都是不擅长压抑自己的感情的, 不能揉搓亲抱,那就用别的来表达吧。
给她做了霓裳后,乐韶歌特地在天台上摆了酒席,弹琴唱歌跳舞喝酒,开心快活的庆祝了一整宿。
临近天明时她终于闹得累了,便拽着她家大徒弟一道坐在天台护栏上看日出。
她不胜酒力,之所以不醉,不过是靠作弊将酒气从体内逼出,此刻整个人周身都弥漫着干洌的酒香。
凤箫吟倒是饮酒如饮水,然而此刻也已困倦至极。嘟嘟囔囔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然而清澈的晨风吹来,日出前刻,晨曦豁然便将铅灰的天际映得发白,她的抱怨便卡在了喉咙里。
茫茫云海之上,熔金流银似的羲阳一跃而出。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崭新的霓裳之上,晶莹皎洁,而又辉煌灿烂。
乐韶歌轻轻一拍她的脊背,“……”
就在凤箫吟以为她要说出多么令人感动的话时,她暖暖的看了她半晌,竟只说出句,“……好了,回去睡吧。”
乐韶歌开始教她九韶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教得东西比之前难了,乐韶歌却觉得驾轻就熟,手到擒来。总感觉之前她也是这么带师弟师妹的。
乐韶歌:……等等,活儿都让她干了,他们师父是做什么吃得?
当然也是因为,最艰难的任务已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