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氏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
“绩儿!”
然而二皇子只满眼惊惧地看着岳氏,呆了一瞬才认出来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哇”地一声扑了过去。
其实平时岳氏对这个痴傻的儿子并不怎么重视,大多数都是乳母在照顾。自从太子出事后她才又将二皇子接回自己身边,比以前亲密了些,但是每每看到亲子纯洁如纸的眼睛,总是觉得有些可惜。
虽然开始存了要利用的心思,但毕竟二皇子天资太过愚钝,被逼得急了哭的时候她也会心疼。此刻知道应是见的最后一面,这些年来对儿子的亏欠令她愧疚不已,顿时泪如潮涌。
二皇子不明所以,但看着母妃哭他也跟着哭。母子二人悲悲切切哭成一片。
齐固低眉垂眼在一旁立着,半晌才转身欲朝外走去。岳氏立刻察觉,厉声道:“你做什么?你们要将我绩儿怎么样!”
“岳庶人安心,二皇子是皇室血脉,自然不会有人对他做什么。但是您以前的那些恶事,现如今是时候还账了……”
话音刚落,门复被打开。几人愣了一下,看到景明帝逆光而入,面容冷峻。
“齐固,将二皇子先带出去。”
“是。”
岳氏大惊,死死扯着二皇子的衣襟不松手。二皇子一时也害怕了,只一直哭泣。直到景明帝开口:“绩儿先回惠嫔宫里去,惠娘娘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糖糕。”
即便已经九岁,二皇子如今的智力依旧停留在五岁左右。从小被乳母呵斥惯了,很少听到过有人对他这般温柔地说话,眼睛一亮,主动从母亲怀里走出来,跟着齐固乖乖先出去了。
而这一次,岳氏知道她再也留不住他了。这是失去的滋味。她在后宫曾无数次看到过别人失去,也感受过自己失去的感觉,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比得上现在这般撕心裂肺。
以她的性子,她知道此刻应当怨恨,应当不择手段去报仇,让伤害过她的人不得好死。但这一次她不知道该怨恨谁,皇帝吗,她不敢;那些嫔妃吗,她们也的确受过自己的毒害;族妹吗,她现在都自身难保……
似乎只有江初霁了。
岳氏是个无论何时都不服输的人。
“见朕有什么话,现在说罢。”
岳氏心中冷笑。瞧瞧,什么时候他都是如此凉薄,当年她入宫得宠的时候,他的温柔也就仅仅限于赏赐她些东西,抽出时间来陪她而已。她算是最早陪着他的女人了,从潜邸开始,一直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比周皇后还要早,可偏偏没有见过他有情的样子。
江初霁么……那个红颜命薄的女人,承宠并未有几年,便先抢了她的风头,她那么多年了就从未见过他能那么宠爱一个妃嫔。但偏偏她觉得江初霁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容貌才华性情虽为上等,但后宫并不乏这样的人。
她是真的猜不透。
她仰望着他。
“陛下自成婚的这些年……有爱过一个女子吗?”她就是倔强,知道不是自己,也偏偏要死个明白。
景明帝怔了怔,眉头微皱:“朕为君王,江山为重。”
岳氏轻笑几声,似乎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换了种问法:“那在您心里最重要的女子呢?”
景明帝脑海中逐渐清晰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很久远了,想起来她的一缕香魂亦是陨落在这样的冷宫里。
“元后为朕结发之妻,亦是天下女子典范,于朕心中最重要。”他话是这么说,可岳氏竟然敏锐地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爱恋和怀念。
从未见过。原来如此。
她忽然觉得心底有些释然,拍手笑道:“那周令仪在冷宫怎么死的,陛下可知道?”说罢也不顾景明帝骤变的面色,径自说道:“对,是我!她自尽?陛下还真肯信……”
话音未落胸口已遭到一脚猛踢,她顿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自喉中涌上一股腥甜,她费力地咽了下去。
“岳清翡!你怎么敢对皇后动手!”景明帝亦是面色暗沉,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要了她的命。
岳氏抬手去摸了摸已无知觉的胸口,滚烫的泪淌下来:“原来你还记得我的闺名。只可惜当年那些温柔缱绻也都是陛下假装的,只可惜我当年铁了心要嫁给陛下,只可惜我心胸狭窄心狠手辣,是这后宫最阴毒的女人。……我就是个恶人!我怕什么?阴魂不散又如何,恶鬼缠身又如何,十八层地狱我也不怕!此生唯一后悔的就是我的绩儿,他是我的报应,可何尝又不是秦璟你的报应!”
景明帝此时面色已然异常难看,此时的岳氏在他面前就是个毒妇,是个敢于冒犯天颜的疯妇。便应当如同前朝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一样,罪大恶极。
“绩儿有你这样的生母,是他的不幸,”他一向能控制得了情绪,语气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暗中与何人勾结!”
“勾结?陛下觉得我能与谁勾结?”她忽然大笑起来,“当然是能给得了我儿子天下的人勾结。您查得了我族妹康嫔,自然也就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他可比您要靠得住,不出两年天下即可易主呢……”
她并不去看景明帝,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活路肯定是没有了。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快活,便如从前在宫禁中一般,每个得罪她的人,都要死。
她的声音如冥冥魔音:“那不如陛下猜猜……二皇子还是不是您的亲骨肉?”
“你……”景明帝顿时觉得气血上涌,脑海中浮现出二皇子的样貌,似乎当真没有一处与他相像。然而此刻景明帝的面色已并非正常颜色,暗沉归暗沉,但竟有些发紫,紧接着是苍白。
岳氏的笑容有些诡异。如果是长时间近她身的宫女可能知道,每次她露出这样的笑容,便是有妃嫔要遭殃了。但她的手段的确从来没有这一次这般愚蠢,会直接下毒,都是联合宫中探子一起谋划,因此基本上查不出来。她也相信景明帝有些事是没有证据的。
但认了就认了吧,她做的还少么?就算是她自己动的手,也不会后悔。
对于景明帝,或许曾经爱过,但很短暂,从她怀上二皇子开始,一切都已经分明了,只怪她这些年在后宫还存有幻想。
“我瞧着,陛下的心疾可远比庆王的要严重,可惜我是没有机会看到谁胜利了。”她一字一句都在往景明帝心口插刀。
“懿柔贵妃是么?陛下可能还不知道,太后被毒哑的那个晚上,她也在殿中,并且亲眼看着这一切。也就是说,陛下的身世,她一清二楚。”
她不顾景明帝已经有些呼吸困难,径自说道:“陛下你说……懿柔贵妃知道的,她那聪明绝顶的哥哥——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反正都是假的。陛下是假的,绩儿是假的,贵妃是假的,说不定江家是假的,连您的天下都是假的呢。”她也不叫人,眼睁睁看着景明帝轰然倒地。
第287章 拿下
景明帝心疾突犯的消息并未传出去, 御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性命无忧,但此次对龙体的损伤太大,短时间内不可过于操劳。皇帝圣体有恙, 那些政务便暂时都交给了内阁。
外界知道的是景明帝偶感风寒, 需要静养。如是遇到急事, 接见的大臣也就仅限于几位重臣, 亦或是景明帝信得过的。
至于岳氏, 她最后那三样哪个都没选, 直接触壁而亡,血溅三尺, 连一旁看着的太监都觉得心惊。她也算是皇帝身边的老人, 然而收尸时也不过草席一裹扔到宫外,太监也都唾骂一声“毒妇,祸害”。
紧接着是二皇子一夜之间突感“恶疾”薨逝, 令众人大为震惊。天下皆知二皇子秦绩天生智力不全,但从小到大体格一直健朗, 此次病逝太过蹊跷。
景明帝身体稳定下来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二皇子的事做出处置。虽然对外宣布的是病逝,但到底还是留了他一命, 二皇子直接被送出宫去交由一对老夫妻抚养。他原本就比寻常人要愚钝,以后也不会对皇室争斗产生什么影响。
他虽痴傻, 但到底在景明帝膝下生活那么多年, 父子情分也是有的。但以秦绩那样的情况留在宫中, 若日后诸皇子真要争斗起来,他是最吃亏的。
“这一次心疾突犯,朕感觉太不对劲,症状也与以前大为不同, 仿佛是更严重了些。”景明帝有些惆怅,直到现在几天过去了,回想起那一日还是有些惊惧。
齐固也不懂这些,只恭声答:“陛下安心,御医已经说现下无大碍,不多时便可痊愈。”
“痊愈?”景明帝冷笑一声,“可从来没有太医给朕说这病能痊愈,只不过活个四五十年还是有可能的。但如今看朕这个情况,怕是都难了。”
随即目光又凌厉起来:“可查出来有何不妥之处?刘无端那边审的如何?”
“回陛下,岳氏身边那些宫人都已经仔细查过了,当年先皇后之死,太子元旦中毒,还有后宫那些妃嫔,以及……三皇子和四公主的夭折,都是她所为……”
景明帝面色不大好,咳了一声:“她该死。”
齐固忙将水奉上,有些犹豫着继续开口:“……但是太子坠马一事,并无人承认。”
景明帝蹙了蹙眉,轻一颔首:“康嫔哪里呢?”
齐固默了默:“这奴才可能说不太清楚……不如奴才去请刘大人前来?”景明帝眸色深了深,应了一声。
后宫里所有的线索果然都在康嫔身上,甚至于说,岳氏当年所做的那些事,背后的影子都是康嫔,她这个族妹的野心可比岳氏要大得多了。
康嫔的背后是庆王,甚至于岳清翡的骈头都是她暗中给找的。康嫔比族姐晚三年入宫,但她入宫之前已经是庆王准备在东宫埋的探子,这些年亦遵庆王之令在宫中做过不少恶事。岳清翡是狠毒,但背后出谋划策的,都是康嫔。
而太子坠马一事,也都从康嫔的供词中找到线索。的确是她背后指使,指使之人,刘无端禀报仍是岳清翡所为。
景明帝问:“那之前岳氏为何未曾招认?临终之际她什么都认了,偏偏没有认这件事。”
刘无端目光微不可闻地暗了暗,从容答道:“康嫔供词中说她所用的手段或许连岳庶人都未曾察觉,许是因此并未招认。”
景明帝凝眉片刻,终是将这件事放下,不再追问。
然而他并未看到刘无端眼底划过一瞬的仓皇。刘无端不是城府极深的人,有些事他做不到隐藏情绪,若是景明帝再多问几句,指不定就露馅了。他暗暗松了口气。
为防止景明帝忽然又想起来这件事,他连忙将一张纸条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呈上去,禀道:“陛下,这是自康嫔身上搜出的。且她供词中言,似乎与周魏两家有关。”
景明帝接过去,垂首只看了一眼,面色瞬变。
“星移尘落,朱紫回还。”
这纸……他眉目一凛,回身从一旁暗格中取出另外一张纸。那张纸本就是残缺的。
而从康嫔那里搜出来的字条,正好吻合。连在一起是六句。景明帝连起来略略一看,顿时明白其中深意,目光遽然锋锐起来。
他开口问:“康嫔与刘无意可曾有过密切联系?”
“私下的确有过联系。康嫔说刘无意暗中曾与周魏两家有交集,但详细的她并不清楚。”
景明帝目光在那字条上停留片刻,只说了一句“你回头将供词呈上来朕看看”。待刘无端走后,他的面色才变得凝重起来。
他不确定康嫔是不是知道了那件事,牵扯上刘无意,甚至周家,还有魏家,他记得还有一个英国公府……胸口顿时觉得有些闷。他拳头紧攥,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庆王呢,他如果知晓,那么他谋反即可多一条理由。
他怕的并不仅仅是非嫡出的身份,更是因此所牵连的那些陈年旧事。当年他这个太子并不受宠,其余皇子因生母家族势大各个势力要强于他。他所能做的便只有暗中拉拢朝臣以及用些阴毒手段去对付那些手足,天家早已没有了半分温情可言。
而那些手段,其实是有漏洞的。并且周太后至最后有自己的十三皇子秦琮,从小关心他的人太少,他生怕周太后有了十三皇子便再也不管自己。他曾暗中联手杨氏对十三皇子下手。
所以他那些年想方设法要去杀了杨氏,然而至今却仍旧是下落不明。心中已然猜到,兴许是与庆王有关,但从未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周家与魏家已倒,现如今的英国公府轻易动不得。他有些颓然,便是英国公府倒了又如何,现如今已经没有半分意义了。
他们与庆王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且还不知道暗中是否还有其余人知晓他的身世。
而现下重要的是……
他目光转向一旁高高摞着的奏折,随意翻开一本便可看到内阁的票拟,所有大权基本掌握在首辅手中。
那是他自登基以来最信任的臣子,亦自始至终对他忠心耿耿。
江怀璧替他调查那么多事,其中亦包括魏家,她当真……半分都未曾察觉,还是有意隐瞒?按照岳清翡所言,江初霁是知道这件事的,那江怀璧是否早就已经知晓其事?如果连她都知道了的话,那么江家呢?
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这朝中,背叛者已不知有多少,江家若倒了,那这朝廷会如何?
他心底暗暗下了决断,还是需要有万全之策。如今去议政显然还未到时候,景明帝略一思忖,抬手执笔于宣纸上写下什么,扬声唤了齐固进来。
“将朕手书带去内阁,让内阁众臣商议,明日朕要结果。”
“是。”齐固领了命,刚要转身退下,又听景明帝出言拦住他:“等等。”
“密传江怀璧来,不许惊动任何人,”话音未落又补充一句,眸色已然沉冷下去,“她或许能猜到为了什么。你无需亲自前去,也不要遣御前宦官前去,从别处寻人,身边再跟两名乔装成太监的锦衣卫。如有意外,无需顾忌,直接拿下。”
齐固暗惊,还是躬身遵命,继而告退。
刘无端前脚刚回到北镇抚司,后脚便有御前的内侍前来。他闻声背上蓦然一凉,后确认是来借人的,心才放下。
待御前人走了以后他才转身吩咐:“将康嫔岳氏的供词提出来。”
片刻后刘无端的心腹拿着供词进了他的房,眼睁睁看着他提笔在上面做手脚。虽然仅是寥寥几笔,但与方才定然是有所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