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风凌半眯着眼睛,望着眼前势在必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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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臣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阿刺头发慌乱得有些凌乱,高高地站在城墙上,臂中环了一道身影,正是失踪多日的太后。阿刺一把银光闪闪的剑正横在太后的脖子上,风从河面上刮起,刮翻了他的官帽,束着的发高高扬起。他朝自己粲然一笑,鲜艳得如同璀璨的光芒。
骆敏华不可置信,一直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你们怎么可能找到她在什么地方。”
阿刺道,“你们故弄玄虚,让太后在护国寺假装失踪,好让天下百姓觉得是皇上不详。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离奇失踪,当天没有外面的人能进护国寺,那太后肯定是混在我们的人当中,所以我将当天侍卫名单一一检查,终于发现其中有一位是骆敏华旧部。起初我和皇上都以为太后是因为听到你死去的消息所以生无可恋离开皇宫,直到今天早上我去寿康宫,发现太后佛龛前的一樽神雀负雏熏炉不见了。”
宋风凌心中重重一跌,他知道那樽熏炉代表着什么——那是他进学得了第一名,先皇赏赐给他的。那时他还小,还热衷于讨母后的欢心,于是将得到的奖赏送给她。
阿刺并没有停下来,“那樽熏炉是皇上当年送给太后的,试问心如死灰的人如何还会在意这些东西,所以我猜她并不是因为骆敏华身死而出宫,而是因为怀着对皇上的愧疚。”
宋风凌记得,这件事除了经过此事的宫人知道外,只有那年在画舫的船舱里,对小丫头说过。
阿刺如何知道,刹那间他的脑海里百转千回,闪过无数张面孔,幼年时的小丫头,第一次见他的阿刺,老丞相去世那天的阿刺,起草他和上官芍成婚诏书的阿刺,小心翼翼近乎颤抖的阿刺,所有的面孔重叠在一起,成了城墙上挟持着太后的阿刺。阿刺,许卿,他终于明了为何他的神情总是隐忍,她为何总是恭敬到令他别扭。此时此刻他终于明了,那些不过是她故作的伪装。
骆敏华的脸色很难看,他颓败地扔下手中的剑,命众人放下武器,“放了太后,我投降。”
倾城而出的羽林郎横剑架住了骆敏华的兵马。
宋风凌长舒一口气,他向城墙上高高站着的人道,“还不快下来。”
阿刺愣了愣,嗯了一声,正要下城墙,怎奈太后转身握住她的手,笑得凄凉悲怆,“先帝困了我半生,她心中惦念着一个二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女人惦记了大半辈子,你困了我这半生,如今我不想再做你们皇家囚笼中的鸟了。”
她翻身跃下城墙,宋风凌失了仪态大叫了一声——太后手中还紧紧地拽着阿刺。她的头发在风中散开,沸沸扬扬,像翩跹飘扬的蝴蝶。
她落地的声音震得宋风凌耳膜生疼,他奔过去,抱住她的身体。她嘴里不断地渗出血,他擦干净了又流出来,他不甘心地再擦,他找了那么久才找到她,不要这么快就失去。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朕派人去江南找你,他们说你进京了。”
闻言,她轻轻抬起手,在他脸上反复摩挲,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便昏死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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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刺没有死,宋风凌带回宫中救了半年才救活。
但她刚刚睁开眼,便被投入狱中,因为朝中大臣一百人,九十九都写了折子来为阿刺请罪。女子之身混入朝纲,其狼子野心本来就令人生疑,更何况身居高位,知道太多大成的机密,留她不得。
宋风凌终于还是下令将她逮捕。
狱中的夜静得连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声都听得见,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铺在牢中。一室几净,皇帝待她终究是不薄,就连牢狱都选的干干净净一尘不苟。
亥时窗外的蛐蛐声也淡了下去,阿刺坐在榻上,曲臂环膝,头微微靠在腿上,绾了多年的青丝就那样垂了下去,洋洋洒洒顺了半背。当初大成四面楚歌,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满头发盘进书生帽里,她早就已经忘了。
壁上的灯影闪了两下,殿前的苏公公甩着拂尘走到阿刺面前,道,“许大人,皇上宣您进宫。”
宋风凌这两年脾性越来越好,越发像意味温文儒雅的仁帝,年纪轻轻却威仪稳重,坐在龙椅上垂首批阅奏折,阿刺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跪在地上,“罪臣参见皇上。”
宋风凌不动声色,将案上的折子往前一推,“你看看。”
她将信将疑,从地上爬起来,厚厚的一摞折子,都是说阿刺女扮男装其心可诛。宋风凌换上笑靥,“朝中大臣一百,四十九都说你该死,爱卿说,朕该怎么办?”
她退开半步,低伏于他脚边,藏于袖间的双眉紧蹙,“罪臣有罪,不敢教皇上为难。”
“你是有罪,竟敢蒙骗朕。”继而凝视着她,语气都低了下去,“朕不知,这两年你的心里都装了些什么?”
阿刺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玉石板上,“罪臣心里装的是对大成江山和皇上的一片忠心。”
宋风凌再瞧着她,嘴角微挑了挑,伸手递出个盒子给阿刺,“朕无力保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阿刺将信将疑拨开锁扣,盒中乌沉沉的是虎符——她何等乖觉,如何不明白宋风凌的意思?这世上容得下一个战死沙场的丞相许刺,容不下一个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罪臣上官刺。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飞,绿草初生。血色夕阳笼罩整个天地,她被父亲牵着手走进了自家后院的画廊,画廊屏风的小榻上有个少年正躺着休憩。一缕风拂过东珠帘,叮铃作响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年。
而她,看见了他的眼睛,温柔明净,不像是望着一个小女孩,倒像是望着个精致的瓷娃娃玩偶。
在画舫甲板下避雨时,他环抱双膝,眼中含满了泪水。她看到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种悲哀忧思,直到十年后在太后纵身一跃之后他冷漠淡然的表情她才明白。
或许在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料想到,自己的母妃生他养他却不疼爱他,所以在那孤冷血腥的一夜流干了泪。
自始至终她都心疼那个眼神黯淡的少年,所以甘心情愿在江南等了十年,等他履行诺言,金衣华冠回那方院子找她。院子里的芭蕉绿了一茬又一茬,蹿出老高,叶子已经伸往画阁窗内。
可最终她等来了父亲的一封家信。
速进京,助王平乱。
阿刺年幼时聪颖便初露头角,上官大人慧眼识珠,明了她有经国之才,当时朝政已波谲云诡,他干脆对外宣称自己长女幼年病逝,将她送往江南,教养的是治国才能,文以治国,武能□□。
她摇身一变,成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许刺许大人。而唯一不变的,是因为宋风凌而生出的一腔孤勇。如果时间再来一次,她还是愿意如现在这样,以一身铮铮铁骨,站立在他的身边,为他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踏尸山过血海,逐天下,此生无悔。
她身上有薄薄的汗,针尖一般颗颗刺在肌肤上。又迅疾被热风蒸发殆尽,唯留一丝难以觉察的疼痛。身躯剧烈颤抖,在这样的夏末初秋夕阳之中,全身骨髓寒彻,以额伏地,用嘶哑干涩的声音说道,“罪臣……明白。”
宋风凌心口也涌上一股带刺的凉意,他慢慢地抬起手臂,似是要伸向阿刺,最终小臂一歪,挥了挥袖,“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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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刺回到边关,凭着一身战袍在疆场厮杀。
不过短短一个月之后,边关下了一场雨,她带兵在若水河巡视,未曾注意脚下湿滑,竟然直直掉进水中。士兵急忙跳下去寻,但水势湍急,他们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消息报告回京之后,宋风凌只是愣了愣,命人厚葬。
太后国丧,大成三年不得婚娶,年轻的帝皇憋了三年才娶妻立后——娶的是上官老丞相家的女儿上官芍。
新婚夜皇帝挑起新娘子的红盖头,她的脸在喜烛的映照下,生出别样的光彩。皇帝和她同饮合衾酒,“阿刺,要你改名更姓嫁给朕,委屈你了。”
新娘子杏目圆睁,怒瞪着他,“你还要我装死。”
话虽如此说,眉和眼都含着笑。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不知道为啥,好想写这种邪教。今天一天都在写这个邪教故事。
第151章 番外2
如今京城最纨绔的纨绔子弟, 非谢家那位世子莫属。
谢家世子来头倒也不大,母亲是长公主, 父亲是一品镇国公。朝堂上坐着的是他光屁股一起长大的表哥。
这些倒不打紧,最要紧的是他是太上皇养大的。
还是他一把屎一把尿亲自给带大的。
谢秋霆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嫌。
他娘怀他的时候正是大成的多事之秋。她娘是在南下避难的时候发现怀着他的。那一路上他娘因为他受了不少苦, 吐了一路,到了江南就瘦了十斤。
他从小就是个能折磨人的,在他娘肚子里的那会儿折磨得她整宿整宿不能入睡。
啧啧, 他估摸着自己知道母亲和顺柔软, 是个好拿捏的,就可劲地折腾。
到他五个月的时候, 他爹打了胜仗,到江南接他娘回京。
他的好日子可算是到头了。
和他一同长大的几个兄弟,裴翊修、宋风凌, 都说他爹是最随和的人。
他不这么觉得,因为当他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他爹就每天指着尚未出世的他恶狠狠地骂道:“你个臭崽子, 再敢折腾你娘, 我就两巴掌呼死你。”
谢秋霆被吓到了, 余下几个月不敢再造次, 老老实实地享受和他娘最亲近的岁月。
但他娘在北地的时候身体没保养好,怀胎十月又一直为他爹担惊受怕,故而身体很虚弱。
生他的时候,谢秋霆就开始作妖了。
赖在他娘身体里死活不肯出来, 气得谢怀琛在产房外大骂:“这个孽子,敢这么折腾他娘,等出来了我再收拾你。”
然后,他就听到了谢秋霆的第一声哭声。
陆晚晚有惊无险地产下谢秋霆,一伙人都冲过去看陆晚晚了,稳婆想找人给孩子拿准备的长命金锁都没人应。他皇爷爷这会儿刚好过府来,便去给孩子做新生祈祝。
每每听到这里,谢秋霆都满脸感动地依偎着他皇爷爷:“皇爷爷,还是你待我最好,他们都不要我,就你要我。”
太上皇心里苦啊,他听说陆晚晚生产,巴巴地赶来看女儿,被半路劫去看那刚出世的混小子。他本想看一眼就走,但那刚出生的混小子伸出软乎乎的小手,轻轻碰了他一下,然后就嗷嗷大哭。
等太上皇明白过来自己被碰瓷了的时候,奶娃娃已经躺在他怀里了。
他没亲自带过孩子,抱他的时候动作僵硬又生疏。
但他奇迹般地不哭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谢秋霆实际上是个很有先见之明的人,他一出生就为自己找好了靠山。
他爹不待见他,从他出生就没抱过他一回,满月宴上,嬷嬷把孩子抱给他。
他就瞅了眼,说:“啧啧,他爹跟他娘的俊俏,愣是一点也没遗传到,丑死了。”
襁褓里的谢秋霆瘪瘪嘴又要哭了。
陆晚晚睨了谢怀琛一眼:“把孩子给我抱抱。”
谢怀琛横了回去,咬牙道:“抱他做什么,你都多久没抱过我了?”
谢秋霆委屈得嗷嗷直哭。
陆晚晚产后,谢怀琛就得了产后抑郁症。
因为她嘴里口口声声喊的不再是夫君夫君,变成了秋霆秋霆;她以前眼中只有他,现在又多了个混小子。
孩子还小,陆晚晚舍不得,就让他和自己一起睡。
谢怀琛白日又要去大营,十分辛苦。陆晚晚怕他睡不好,便将他赶去书房。
可怜巴巴的谢怀琛被迫和陆晚晚分离。
每当晚上他隔院看着陆晚晚抱儿子哄他入睡的剪影,就气得想冲过去打人。
到谢秋霆三个月大的时候,谢怀琛接到任务,要去西南一趟。
此去又是一年半载。
他心颇忧。
就在他独自郁闷的时候,陆晚晚却果断收拾起包袱,毅然决然地随他南进。
可怜的谢秋霆就这样成了留守儿童。
随之而来,谁养他就成了个问题。他爷爷奶奶常年在军营里,既粗且糙,压根不会带孩子。他舅公舅婆倒是心细如尘的,但他们相离十八年,再度聚首,竟老蚌生珠,于他娘生他前两月诞下一子。他们本是高龄产子,更加辛苦,自然也不能给他们带。
陆晚晚和谢怀琛这一走,愁坏了京城一帮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