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着粗气的李原连忙信誓旦旦地应道:“能能能,侯爷尽管问,小人在府里时,常躲在我爹书房听壁角的,府里有什么事,我娘也会告诉小人。”
实则,是因为李少卿书房中,珍藏了不少名家的书画珍宝,李原有时赌得手头尽空,且欠了大笔赌债,而李夫人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银钱来给他还债之时,李原便会去其父书房中,用赝品置换那些书画珍宝,去的次数多了,难免就会撞上、或听到些隐秘之事。
而康子晋所问的,余国公究竟给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让李少卿弃了宋皇后,以及追谥当日,准备怎样合谋反过去诬陷宋皇后的,这当中的事,正好,李原听了个清楚。
变更站队,无非是钱财现诱与权位许诺,而反诬陷之事,则是由李少卿在太常寺内找个替罪的小官吏,在其‘失手’被擒之后,供出背后主使之人,是宋皇后。
这样的事,陷害尚且做得,何况宋皇后还当真是做过的,她设这计谋时,不少事都是由李少卿代办的,李少卿要想依着痕迹找出些证据来,并不难。
至于李少卿,则会担了那治下不严的共罪之责,下狱娱演一出苦肉计,其最终的目的,自然是既不暴露自己已另寻靠主,又能暗潜在宋皇后身边,与余国公暗通款曲。
而余莳欢,是明元帝的逆鳞。
本来,这明元帝为了梁旻,于正统皇后仍在时,便追谥一个连后妃都不是的皇子生母为后,此意初生之际,明元帝或许心底对自己的发妻宋皇后,还存了那么一点愧疚之意,可此事一旦被爆出后,且有不少佐证,帝后矛盾,必将再度激化,愈加难以挽回。
盛怒之下,甚至梁致,都会因此得到明元帝的迁怒,父子之情不说消失殆尽,受到重创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明元帝极有可能再不顾忌宋皇后、朝臣,行事更无所顾及,愈发铁了心,欲将那梁旻立作储君。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静默冷清。
李原说完这些后,稳了稳自己的呼吸。
剧痛之下,被强大的求生意志驱动着,李原的脑瓜子灵光活泛起来,他再度苦求道:“侯爷,小人所说句句属实,绝对没有半个字的欺瞒。求侯爷饶过小人这一回,日后、日后侯爷想怎么使唤小人都行,就是让小人卖父灭祖,也是使得的。”
这时,室外敲门声响,是祝金赶来了。
他站在门外,脸上犹疑着:“属下有事,想向主子请示。”
康子晋起身,走了出去,问道:“事情未办妥?”
祝金低声道:“方才着人押送那娼女时,在北五街那儿,遇着了微服在外的七皇子,且,还是那娼女认出来的,那娼女唤七皇子——陆织。”
康子晋双眸一凝:“她人呢?”
祝金答:“被七皇子手下的人给救了。”
“可有与梁旻的人交手?”
“略有过手。”
说完,祝金补充道:“主子放心,属下早给那娼女喂了毒的,没有解药在,她断然活不过今晚,只是属下担心那七皇子会查到咱们与二皇子…”
康子晋只微微皱了下眉心,随即坦然道:“无需担心,既已入局,这便是早晚的事,随机应变罢。”
见主子反应平淡,祝金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左顾右盼地里外看了一圈:“就主子一人吗?二小姐、栖桐他们呢?呃,还有岳小姐,她没事罢?”
“她无事。”康子晋面无表情:“你倒是担心她。”
祝金见主子面色尚可,胆子一大,便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不及主子担心。”
康子晋滞了滞:“你是在调侃本侯?”
他今晚反常得就这么明显?明显到,竟连祝金都看出不对来了。
祝金当然否认了:“不敢,嘿嘿,属下这胆子镶了金,也断不敢调侃主子。”
说着不敢调侃,可祝金嘴里却不停:“依属下看,岳小姐长得不赖,手脚勤快、嘴也甜,太夫人又喜欢她、二小姐也和她交好,而且她那表姐,还是咱们太夫人的义女,又是二皇子的侧妃,这关系真是好生贴近的…而且属下是真觉得,那岳小姐与主子正正般配,极其适合做咱们博安侯府的女主人。”
话说多了,他开始叨唠起来:“而且太夫人也说得对,您身边也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尤其现下开始帮着二皇子了,事务繁多,有时您连用膳都能忘…”
康子晋突然打断祝金的话,没好气地:“不过机灵些罢了,你看她哪里像个知冷知热的人?”
粗枝大叶的,指不定天冷加衣天热减衣这样的小事,还得他来提醒。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康子晋拉下了脸,瞪着愕然摸头的祝金:“事情没办妥,你这话倒不少。”
他伸后,指了指还被捆着的李原:“一会儿把他给处理了,扔去余国公府。”
李原听到这话,先是瞠目,继而大骇,瞳孔震得像要裂开:“侯爷?您、您不是不追究了么?小的知道的,都、都告诉侯爷您了啊!”
康子晋眉也不颤,眼中的冷意仿佛视他如死物一般:“本侯问你问题,可并未应承过会放了你,左不过,会让你死得松快一些罢了。”
灭顶的恐惧袭来,李原腿间一热,收不住的液.体开了闸一样,自两条裤管中流出,他瞬间面如死灰。
此刻,北五街一幢清幽的别苑中,躺在地上的荣施被人踢了两脚,她呻.吟了一声,从嘴里溢出声“陆织”来。
紧接着,一盆雪水当头临下,本就衣着单薄的荣施,霎时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摆设雅致的厢房中。
荣施瑟缩着,紧紧抱住自己,艰难地去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她刚才被人捆了,挣扎得厉害,只记得,好像在绝望之际看到了陆织。
此刻,这房里除了她,还有两名男子,一名是方才泼醒她的,瞧那人装扮,应当是仆从之流,而另一人,则是坐在上首的男子。
因为房中烛火不甚明亮,上首之人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荣施只感觉到,自己在被肆无忌惮地打量。
许是被冻的,荣施打了个冷颤,想起方才昏迷前她的所见,抖嗦着唇看向上首,试探着唤道:“陆织?”
得来那仆从一声喝斥:“大胆贱民,这是我朝七皇子殿下,岂是你能随意瞻看的?”
“七皇子?”
荣施先是重重地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是了,一定是她方才眼花认错了人。试想,如果是陆织的话,那人恨他们苗家入骨,又怎么可能会出手救她?
以为自己得遇贵人、绝处逢生,荣施脑中转得飞快,她艰难地爬起身,跪着往前挪了几下,边急急地磕头边凄声道:“谢殿下救奴,殿下大恩,奴铭感五内!若殿下不弃,奴、奴愿意伺候殿下。”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在现下的荣施看来,尊严、身体,什么都比不上活着重要,且这位还是宫里的皇子殿下,论起身份来,他可是比那博安侯还要尊贵几等。
短短的几瞬,荣施已想了许多,她甚至暗含欣喜,以为自己时来运转,得了攀贵人的机会。
可这样的欣喜,也就持续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荣施这头磕了半天,额头皮都破了,上首之人却还是没半点动静。
荣施心下闪过一个难堪的猜测,她停下磕头,直起身来,不安地咬着唇:“奴、奴虽是入云阁的人,可也只服侍过一位客人,若是、若是殿下嫌弃奴这身子,奴、奴也愿给殿下当牛做马,以作报答的。”
对方仍是缄默不语。
荣施心里七上八下,无比忐忑,她攥紧手,开始有意识地卖起惨来:“殿下,奴本是绍通人士,家中也曾是当地有名的富贾,奴亦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出身,可是前两年家中突遭变故,奴、奴便稀里糊涂被人谋算,卖到那入云阁去,虽委身风尘,但奴一直洁身自好,要不是、要不是为人所迫,奴现下、现下也仍是清白之身的…”
她急于博取同情,心慌之下,再急声补充道:“那迫奴之人,正是博安侯,奴本为阁里清倌,是他强行取了奴的清白之身,他今晚再来,奴不愿侍候他,他便对奴施虐,后来更想直接对奴下毒手,幸得殿下相救,奴才得以逃出生天,殿下的救命之恩,奴永世都记得,求殿下收下奴,让奴做什么都使得的!”
清晰的、薄如利刃轻笑声从上首传来,男子站起身。
细长接鬓的眉毛,阴柔的面相,一对勾翘的柳叶眼中,尽是无穷的嘲讽。
荣施看清了他的长相,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她喃喃道:“陆织…你、你不是陆织么?”
梁旻也叫出她的本名:“苗盼迎。”
荣施疑惑:“陆织?你怎么、怎么成了七皇子?”
梁旻不答她,反而露出个诡谲的笑容来:“本殿当初只吩咐了,要将你卖到青楼,倒没想到,你居然就在本殿眼皮子底下待着,苗大小姐,被人玩.弄的滋味如何?你在那青楼里,过得可还舒泰?”
荣施如遇电击一般,喃声道:“果然、果然是你,是你害了我苗家…”
想起过往,荣施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陆织,我兄长对你情深意重,为了你,他连妻儿都不理,整日与你厮混,他待你不好么?你竟然那样害他,那样害我们苗家!”
荣施声声泣血:“我苗家三十六口人,被绞死、被发卖…你心下可安?!”
梁旻走近,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满眼邪谬乖戾:“苗盼迎,你可记得,你当年最对本殿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荣施忽而心口乱跳,被恐惧死死揪住,她当然记得,就是因为记得,才越发越发遍体生寒,脸上也僵得像死人一样。
当年,她贵为千金小姐,他是自己兄长的男宠,是比下人还让她瞧不起的存在,平素的冷嘲热讽是家常便饭。
有一段时间,他鬼鬼祟祟地,莫名爱盯着她看,直把她看得怒火四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但凡逮着他一个眼神飘到自己身上,她动辄,便是让家丁对他拳打脚踢。
那时、那时她常与他说的一句话是——‘人各有命,你生来便是阴沟里的厮鼠、见不得人的东西,活该被人折辱、受人欺凌。’
荣施记得,那时,他的眼神也如现下一般怵人,可那时的他,对她来说如同一只卑贱得随时能踹死的狗,那眼神再是狠戾阴森,对她来说,也构不成威胁。可此刻、此刻不同了,二人间这身份岂止是调了个儿,简直是天差地别,她知道,自己要想活下来,必须得认错、得讨好他!
荣施匐在梁旻脚下,涕泪纵横:“殿下莫怪,当时是奴年少不知事,现下奴也得了、得了报应,还请殿下网开一面,莫要与奴计较,奴真的知错了…”
梁旻蹲下身去,带着怜悯的语气问她:“你觉得,本殿若是只想听你认一句错,你还会沦落为妓子?”
他捏起荣施的下巴,端详了几眼,带着嘲弄:“你以为那时,本殿是想看你?若非突然发觉你长得与一人有些相似,本殿根本不屑看你一眼。”
说完,梁旻站起身来,如同触过什么脏东西似的,吹了吹指尖:“好歹相识一场,本殿怜你家破人亡,也受了几年的罪,可赐你速死,白绫或是毒酒,任你选。”
毒酒…
荣施在恐惧与恍惚之下,这才记起自己方才在入云阁里,是被博安侯的人给灌过酒的,现在细细想来,那酒中的药味,定然是毒药,所以、所以自己其实早就被喂了毒的!
而昔日的陆织,今日的七皇子,也是造成她今日下场的罪魁祸首,不仅见死不救,还要‘大方’地,再给她一杯毒酒!
知道自己已是必死无疑,绝望之下,荣施突地想起自己早逝的亲人,她再顾不得许多,直接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起来:“陆织!你恶贯满盈!你不得好死!”
荣施的声音尖锐不已:“王八蛋!妖里妖气下贱的男娼、死绝户的兔相公!你配当什么皇子?别说是皇子了,你将来就算是当了皇帝,也抹不掉你曾是男妓这一事实!”
“大胆!”
梁旻身边的近侍怒喝一声,上前狠狠将荣施踹翻在地,踩住她肿胀的脚踝,引得荣施尖声呼痛。
那近侍转向梁旻,恭声道:“殿下,这贱民好生无礼,殿下何必在些听她污言秽语?奴才替您处理她就是。”
荣施蓬头垢面、浑身伤痛,整个人已陷入半半的癫狂之中,她忍着痛,大声笑道:“我说错了么?什么七皇子?明明是我兄长的胯.下奴,要是让人给知道了,你要遭天下人耻笑,哈哈哈哈!”
荣施在笑,梁旻却也是满腔的畅快与狰狞。
遭天下人耻笑?他在意这天下人么?
不,他不在意。
他要的,是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都得恶果。
曾经坑害他的人,皆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与他作对的,不得全尸。
而有愧于他的,终生被那愧念围困,为他所用。
还有,他未曾得到的,他用尽手段,也要想方设法抢过来,占为己有。
君子不夺人所爱,可惜,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他曾是见不得光的鼹鼠,浑身污浊,而那人表里俱澄澈,纯净又温婉,笑如绵绵清水,可度他恶浊的过往。
他对她,有刻进骨子里的执念,非得到不可。
身后,荣施的声音渐小,没过多久,便消了声息。
再过了一会儿,荣施的尸.体被人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