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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 第193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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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坊子并不小,小秋斋是个两层的木楼,不用走近就能瞧见当中屋外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踮脚站着,有人踩着石头、小木凳子往里头引颈看。

人虽多,却是十分安静,不仅没听到什么吵闹声,偶尔有人咳嗽还被边上人瞪,仿佛方才沈念禾在街上听得的喧闹声全是错觉。

众人安静之中,却有一道声音从中传来,道:“列位看官俱是翔庆人,想来多少识得几个在军中效力的,郭监司来前此处如何,郭监司来后此处又如何?忠臣良将,不过如此!若非军中上下一心,我等安能在城中坐卧?”

沈念禾站得甚远,却把那人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他是有什么技巧,抑或是天生异秉。

边上小卒小声同她道:“这便是那新来的说书先生了,据说他自小说话就不同常人,隔着百丈,依旧能叫人听清他说话,眼下当时书说完了,在同下头听书人闲聊。”

原来此时有个习惯,说书先生每每说完一段,便会叫人拿个托盘下去找听众要打赏,此时是不说故事、戏折的,只聊些闲话,等赏钱收完了,才又继续往下说。

此人还在解释,那上头说书先生已是又一拍惊堂木,继续道:“军中上下如此无惧生死,奈何超有奸臣,君侧有邪秽,我自潭州来,只听宫中传出信来,当今宠信奸逆,被奸人迷惑,要给那星南大和尚封赏爵位、金银、祭田,又要给他在京中建造寺庙,那和尚得了好处也就罢了,偏还胡言乱语,只说朝中几位大将私通外族,要查抄家宅,一一缉拿下狱……”

说书先生这便一说,下头人已是鼓噪起来,不知谁叫道:“敢问先生,天家这般行事,竟无忠臣劝诫?”

“奸逆当道,哪有奸臣立足之地?且看郭监司,枪林箭雨,领兵在阵前作战,到得最后不但没有封赏,还被胡乱陷害,罚俸降职倒是其次,听闻还要押解回京严加审问!”

说起京中其余人查抄家宅,缉拿下狱,众人虽是生出不少气愤,究竟离得远,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可一听说便是郭保吉也要受到牵连,甚至还要被押解回京,个个都愤懑起来。

一人嚷道:“这话是真是假,我看那郭监司不是还在衙门里头好好的?”

又有人争道:“这话怕是不假,我有个表亲就在州衙里头当差,回来说过好几回,只说郭监司十分委屈,打了这许多仗,明明赢多输少,偏偏半点封赏也没有,京中还时时来圣旨,不是说这一处打得不好,就是说那一处打得不好,天家还要送舆图、战术过来,但凡不听不依,就要被督军的太监教训,你们是要晓得,太监天残,十个里头有八个是见不得当官的好的,写折子回京,陛下看郭监司不听自家吩咐,就说形同抗旨……”

这人话未说完,一边已是有人不满地朝他啐了一口,骂道:“天家距此十万八千里,哪里晓得当要怎么打?当真按着他说的去打,若是输了怎的办?”

那人忙后退两步,险些踩到人,又忙把裤脚上不小心沾着的口水一抹,委屈道:“又不是我说的,你骂我作甚!”

前头人一时脸红,忙道:“是我一时心急,兄台原谅则个。”

又怒道:“天子好不仁道,好不英明,毫无先皇半点仁厚!”

先皇同先太皇俱是仁厚,甚得民心,此人一说,立时引得场中人人附和,便是年纪小,不曾见过前两任皇帝的也跟着抱怨起来。

众人喧闹半日,上头说书人却是缓缓一拍惊木,叹道:“天子被奸人所迷,郭监司只好受苦,可他这一走,不知又有谁人来接这翔庆城中事,若是西贼乘势再犯……”

这话一出,堂中犹如冷水入沸油,立时炸开了锅,人人都有话要说,这个说翔庆城中不能没有郭保吉,那个说天子受奸逆所惑,当要除奸逆,有人当即提议要上万民书,一时左人人挽了袖子要按手印。

饶是沈念禾不在其中,也被这架势吓了一跳。

正在众人集势之时,外头后头忽然来得一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得到门口,口中叫道:“你等听得消息不曾?外头说有人诬陷郭监司私通敌国,京中要押解他回去!”

一墙之隔,早有数人快马到得地方,赶在片刻之前寻到仍在陪同回纥人的谢处耘,急急回道:“将军,监司有急事,叫您这一处先行回去。”

谢处耘愣了一下,转头看那几个回纥人,边上的偏将连忙应道:“此处交给下官便是。”

对面数人虽然看着是在听戏,其实身在异乡异族,哪里可能全数放得下心,见得来了人,又看像是有事的样子,虽不好交头接耳,却是纷纷相视以目。

谢处耘忙去告了罪,纵然不知道是什么事,可一出门,平日里一匹马就够,此刻见得外头两匹骏马摆在最前,明明就在城内,距离并不远,众人竟是牵了备换的马儿,一时也晓得出了事,不敢怠慢,急急翻身上马去了。

他走得急,甚至来不及亲自给沈念禾同郑氏打声招呼,自然看不到片刻自后坊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一人二马,急急朝着州衙而去。

第371章 碧玉簪

还未走近,只在巷子口,谢处耘已是见得沿途森严,兵卒们披甲挂盔列队巡视,又有队列集结,再走得近,更见衙门大门大开,众多将士出出进进,人人都面色严肃,步伐匆忙。

谢处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把马拉停,几乎是滚了下来,飞也似的进了大门。

若是从前的他,怕是早已忍不住随手扯过一个兵将就要问话,可究竟在阵前半载,又亲身打过仗,实在进益良多,晓得要是涉及军情,不能外泄,强忍着奔进了后衙。

一路走,一路更见无数人以跑作步,待得到了后衙,里头却是安静极了,只见得兵卒层层围护,人人手中持着兵械,平日里毫无守卫的地方也已经设栏设卡,从前盏茶的路,谢处耘这一回生生走出了一倍的时间。

好容易见到郭保吉所在的公厅,彼处大门紧闭,门外候着许多人,有些面带焦虑之色,有人却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大步向前,还未走到门口,那些个人已是通通让得开去,不约而同地叫他道:“小将军。”、“小将军回来了?”

谢处耘此时心急,只觉得众人称谓奇怪,放在往日,少有不带姓的,众人不是叫“谢将军”,就是叫“谢小将军”,此时人人默契地将那姓氏抹去,却是没有深究,走到门口,正要问话,早有护卫官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道:“小将军可算回来了,监司等你等了半日。”

说完这话,忙拍门道:“监司,小将军到了。”

隔着门,尚未听得郭保吉回话,那门倒是从里头拉开了。

谢处耘站在门口,抬头一看,见得来开门的是裴继安,正要叫,却见对面人一脸肃然,面色微沉,只同他颔了颔首,也不说什么,只让了一步,叫他进去。

等到谢处耘进了门,裴继安就立在门边,也不说什么,只是伸手示意了一下里头郭保吉。

谢处耘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隐隐已是察觉有些不对,原本一路紧赶慢赶,到得此时,走路的速度反而比起寻常还要慢了不少。

郭保吉却也不催,只静静坐在桌案后头,身上也披了甲,见得谢处耘进来,就抬头看他,并不说话,也没有旁的动作,仿佛一块人形石头一般,总是打雷闪电,也不会有丝毫动作。

通共也就几步路,谢处耘走得再慢,没花多久,也到了郭保吉跟前。

他此时仍旧抱着一丝侥幸,强笑着问道:“监司唤我来,可是西贼有什么动向?”

郭保吉仍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看他,表情似悲似怒,原本平放在桌面上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谢处耘心中不安更甚,忙又问道:“监司?”

郭保吉慢慢闭上了眼睛,低声道:“继安……”

裴继安先还站在门口,此时听得他叫,不得不跟了进来。

谢处耘忙转过头,看向裴继安,问道:“三哥?”

裴继安道:“今日京中传信……”

他一面说,一面却看向了郭保吉。

郭保吉只犹豫了一下,也不用裴继安把话说完,已是道:“今日得了信,陛下说我私通夏州,私设榷场,要将我缉拿回京,使者已发至半路,用不得一日就能来到。”

谢处耘便似被火烧了屁股一般,当时跳了起来,怒道:“监司在翔庆边关卖命,拿血汗守国境,皇上是听信了谁人谗言,竟是要做如此荒谬之举?!”

他虽是大怒,一颗心却也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又道:“监司却不能跟着回京,陛下既是能下如此旨意,可想周围已是小人佞臣当道,要是回了京城,何异于投身虎口?倒不如……”

他话说到一半,却是没有继续往下,而是迟疑了一下,又去看郭保吉。

郭保吉听得他这般说,面色更沉,复又道:“处耘,周弘殷认定我有不臣之心,已是着使过来,欲要除我兵权……”

谢处耘并不笨,相反,他一向敏感极了,听到面前人称呼天子不以尊谓,而是直呼其名,其中之意,几乎明示。

他下意识站直了身子,转头去看裴继安。

裴继安并不说话,面沉如水,却是上前两步,距离谢处耘更近。

谢处耘心跳愈快,手心也冒出汗来,紧张之余,兴奋之心却是几乎要涌得上头。

郭保吉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声音里头却是变得有些沙哑,低声道:“你我远在翔庆,周弘殷只能发遣人过来,可京中……”

谢处耘只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变得口干舌燥,仿佛不知身在何处,忍不住死死盯着郭保吉。

郭保吉道:“安南、安北……另有你娘……”

这话便似空中一道惊雷,直直一道雷劈在谢处耘头上,虽然没有说完,已是叫他几乎站立不稳。

裴继安愈近两步,却是不上前相扶,而是看着谢处耘,口中不发一言。

郭保吉双目微微发红,语中悲意更甚,道:“人有聚散,世事无常……。”

谢处耘想着自己可能听错了,或是没听懂,把右手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强笑道:“郭叔叔,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郭保吉仰了仰头,却将桌上什么东西推得过来,道:“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她使了大力才叫人送出来……”

谢处耘脚下好似踩了云似的,明明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又探出手去,却是摸了好几回才摸到那桌上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厚厚的信封,上头简单写了一个“耘”字。

他撕了三回,明明只是用蜡封的口,已是冷得硬了,却是手指无力,半晌才撕开,等到口子一开,里头的东西就被抖了出来,掉了一桌子,上头全是银票、地契、房契,另有一个极小的荷包最后“当啷”一声跌在桌上。

谢处耘将其打开,只见当中是一个碧绿色的浮云纹素玉簪,正隐隐透着光润。

他依稀记得从前父亲在时,常见廖容娘簪在头上,明明只是一根碧玉簪,此时回忆起来,竟觉得她从前行走间那簪子好似会发光。

第372章 清君侧

垂拱殿中,周承佑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磕得地上已经全是血迹。

周弘殷坐在上头,垂眸不语,仿佛阶下跪着磕头的不是自己亲生儿子,更不是一国储君似的,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殿中原本应当侍立着的黄门、宫女,此时一个不在,不知所踪,只有这一父一子遥相坐跪。

周承佑本就伤了元气,此刻尚未养好,在冷硬的地面跪磕了许久,全凭一股毅力,只不管他如何磕头,上边坐的那一个就像一块石头,毫无反应。

如此下去,便是磕死了也没有作用。

直到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昏黑,其中夹着金星乱冒,周承佑终于不得不承认父亲早已不同从前,自家再如此行事,实在没有半分用途,复才伏在地上,缓着喘了几口气,抬头叫道:“父皇!”

周弘殷抬起眼皮,瞥了儿子一眼,眼神冷漠,依旧不发一言。

周承佑口舌干渴,喉咙当中更是一股铁锈味,咽一口口水就像刀子在喉管当中割似的,哑着嗓子道:“父皇,郭保吉乃是国之重臣……”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自阶上甩下来一本折子,那折子距离周承佑尚有十来步距离,周弘殷却是指着道:“这就是你口中的国之重臣?”

周承佑不敢起身,只好膝行向前,将那折子拾起,翻开一看,却是翔庆军中转运使,庆阳、临洮几地官员联合上奏,弹劾郭保吉私通敌国,放敌入境,私设榷场等等罪行,其中所言有鼻子有眼,十分逼真。

周弘殷冷声道:“当日你力荐那郭保吉,可是他给了什么好处?还是同许多了什么事?”

周承佑慌忙摇头,道:“父皇何出此言!我看这折子当中只是空口而言,并无证据,却不能单因这几人的折子,就……”

周弘殷冷笑道:“自己已是一屁股的屎擦不干净,你还要给他说话?”

周弘殷少时爱混迹草莽,后头做了皇帝,因他是个要脸面的,已是极少在人前露出这一面,此刻不知是气得狠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竟是脱口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周承佑大骇,一时也分不清父亲说自己“一屁股屎擦不干净”究竟指的是什么,然而回想早间听到的消息,依旧壮着胆子劝道:“郭保吉远在翔庆军,其中情形非亲临而未可知,眼下翔庆又在战事,临洮、庆阳毕竟路远,便是一军之中,也有传错话的,且不说郭保吉或许并未叛敌,便是当真敢生出不臣之心,也当先将其人押解进京再做审讯,其人妻、子又有何辜?”

“荒唐。”周弘殷冷冷地看了长子一眼,“叛国之臣,尽诛九族也不为过,我不过抓其妻、子,未曾将郭家上下一并诛连,已是看在郭氏一门往日忠烈份上。”

又道:“忠是忠,奸是奸,功过不能相抵,郭家妻、子才被查抄,便接连自尽,难道竟不说明其人府上果真疏漏百出,极有问题?”

周承佑登时急了,忙道:“父皇遣人去查抄郭家,去的人言语之间极尽羞辱……”

周弘殷冷哼一声,道:“罪孽之余能做,还连说都不许人说了?”

周承佑待要再说,周弘殷却是冷声道:“你母后说你卧床养病,还要瞒着我去宣太医院院判给你诊脉,我看你这模样,哪里像是有病,倒是把京中动态把得清清楚楚,连郭家情形都了如指掌——谁人给你送的信?莫不是郭保吉的亲友故旧罢?”

他寥寥几句话,先说傅皇后欺君,又说周承佑私下勾结朝臣,当真把周承佑吓出一身冷汗,忙伏地请罪道:“儿臣决计不敢!”

周弘殷哪里肯听,复又冷笑道:“你惦记郭保吉,郭保吉一般也惦记你,听闻他时常在军中同下头士兵说太子仁厚,便是天子不当用了,换得太子上台,更能给他们好处——你平日里,就是这般收买的?”

如果说周承佑先前跪地磕头还有几分做戏的话,此刻却是惊悚至极,疯狂以头抢地,仿若自己的头不是血肉做的,一面磕头,一面辩解道:“父皇!儿臣安能有那等心思……”

他还要继续说,周弘殷却无心再听,道:“你有没有那等心思,只你自己心中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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