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扶起希音郡主?”待人走后,圣帝回过头来,看着还跪着的希音和七圣子,吩咐身边的内侍。
“是,陛下,”那内侍上前扶起了希音,“郡主快起来吧。”
“谢陛下!”希音再行了礼,起身。
烟雨既看着一旁的烟雨莫,神情里有太复杂的挣扎,末了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莫儿也起来吧。”
“是,父圣。”
烟雨既回头打量着希音,“好,才几年不见,咱们的希音小郡主都已经长大了,这位你大概还不认识,你可知他是谁?”
希音闻言,细细打量眼前的老将军,看着眉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一喜,“是外公吗?”
才说完,就听得那老将军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我的外孙女,从未见过,竟也认得!好!甚好!”
“希音向来聪颖,像她的母妃。”圣帝夸道。
“陛下夸耀了,不过是女娃,哪担得起聪颖二字,我那女儿也是,不听话惯了,如今竟然一心修行,也不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宁老将军说到最后,竟有些更咽。
“希音,宁老将军与寡人已经谈完事情,快陪着将军回府吧,一路也熟识熟识,我派人告诉你父王,晚了去将军府接你。”烟雨既如此安排,自然是要让临海王见一见宁老将军,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见仁见智吧。
“是,谢陛下。”希音回完,乖乖地走到宁大将军身边,宁老将军开心地拍了拍希音的头,小声说道:“打得好。”
希音闻言看去,但是宁老将军已经转头跟圣帝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希音走了。
希音本还不放心烟雨莫,但是对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神情,希音看了看阿莫,看了看烟雨既,知道烟雨既不至于会为难自己的儿子,这才放心的走了。
烟雨既看着眼前已经长成的儿子,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的母妃是大圣妃殿里的贴身侍女,是自己酒后失态,后来侍女怀孕,又生了圣子,将其封了美人,那女子身份低贱,但是容貌也属上乘,又有圣子,但凡有些谋略,不会如今还是美人,而且过得凄清。
但是圣帝不宠她的原因,是她明显地抗拒自己,也特不解风情。因此连七圣子也厌倦了起来。再加上七圣子小时候营养没跟上,长得瘦瘦小小,所以扔在临海,也是给范美人警告,不得圣宠,即使生了圣子又怎样?
此时想来,想起刚才烟雨化的丑态,又看着眼前烟雨莫的清俊身形,竟有一丝悔意。
“莫儿回来多久了?”烟雨既难得温柔询问。
“回父圣,是和希音郡主一起来的。”烟雨莫如实答道。
“希音郡主待你很好?”烟雨既再问。
“是,当年在临海,也有不少人欺负,小郡主撞见了几次,实在看不过去,将我带回了王府。”
烟雨既点了点头,“谁让你当年不听话,让你在临海帮父圣监视着王府,你死活就是不张口答应。”
“是莫儿不懂事,也是莫儿无能。”烟雨莫顾左右而言他。
“竟然和你母妃一样,太固执,你回来后,可去见了你母妃?”烟雨既叹了一口气,不再为难他,何况这孩子阴差阳错,还是进了王府,如今竟还得了郡主的垂青,所以无心插柳之事,最是顺心。
烟雨莫闻言,欲言又止。
烟雨既却看懂了,“既然进了宫来,让内侍带着你,去见见你母妃吧。”
烟雨莫一听,颇为激动,跪拜在地,“谢父圣!”
烟雨既扶了他起来,“莫儿,你也要记住,宫里的女人,都是母凭子贵,你如今已成人,行事也该多考量考量自己的母妃。”
烟雨莫抬头,看着眼前的父圣,心里却凉透了,只是面上不显,“是,父圣,莫儿知道了。”
“嗯,”烟雨既满意地点了点头,“如今你与小郡主甚好,没事多去走动走动,临海一家既然来了,也就该留下了。圣都甚好,尤其是希音郡主,定喜欢在圣都长长久久地生活。”
“是,孩儿懂了。”
烟雨既看着乖巧的烟雨莫,颇为欣慰,“董内侍,带七圣子去赤炎殿,并宣寡人口谕,封范美人为淑德夫人。”
身后的董内侍回了“是”。
“莫儿,去吧。”
“谢父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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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炎殿是圣宫最偏僻的一个宫殿,之所以叫赤炎殿,是因为这是在当年疯王和贤后葬身火海的废墟上建的宫殿,但是宫人后妃都嫌这地方晦气,少有人来,鲜有人住。
这些年,只有范美人和一个丫鬟,并两个年老的侍卫住着,几乎不为人所留意,就算死了,找个地埋了,人都不会多问一句。
董内侍一路走着,颇为劳累,但是圣帝安排的旨意,自然要恭敬照办,何况还要看看这母子二人重逢的场景,回去还得细细禀明。
烟雨莫久别母妃,本该心急如焚满眼期待,但是母妃在他的印象里,并不是温柔可亲的,母妃总是冷冰冰的,他对圣宫的记忆除了冰冷,还有饥饿。除了对他好的那位侍女,圣宫里,再也没有一丝温暖的来源。
这或许是他从希音身上看到的影子,希音那时眼中的好强和孤寂,让他不忍伤害,即使是表面上的敷衍,他都不愿意给烟雨既,他看到希音的时候,彷佛看到了自己这一生,最亮的一道光。
除了朝着这束光强行,他再无前路。
他也想看看母妃,看看她这许多年,是否有些许改变?
是否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容?
他也想看看那个照顾她长大的侍女姑姑。
董内侍不时回头,看到的是一个神色复杂的少年,不禁唏嘘感慨,这圣宫,其实要多冷有多冷。
赤炎殿终于到了眼前,董内侍已经有些气喘吁吁,稍微调整了才命人通告,不过报了几声,并无人回应。
董内侍无法,只得令人推开门,入眼的场景,让久在内宫的董内侍都惊掉了下巴。
入眼的竟是菜园,还有几丛花树,空旷颓败的正殿里倒也被收拾得很干净。再往后殿走,又是一番农家景象。再远就到了宫墙这边,有几人正打理着几块空地。
董内侍一行人立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宣道:“范美人何在?速速接旨。”
话音落时,劳作的几人抬起头来,见着来人,也是怔愣半晌,才赶紧整了整仪容,慌不择路地跪了过来,倒是其中一妇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一旁水池沐了手,再走到最前面跪下。
“妾范氏听旨。”
烟雨莫闭眼,母妃还是母妃的样子。
“美人范氏听旨,特奉陛下口谕,准七圣子探母,即刻起,封范美人为淑德夫人。”
范美人伸手接旨,“妾范氏接旨,谢陛下隆恩。”
董内侍往后退了半步,遵守着宫规,行了一礼,“恭喜淑德夫人,这些年,夫人受苦了,快起身,与七圣子叙叙母子间的贴心话。至于赤炎殿,奴才回去就命人整修。”
淑德夫人四周看了看,彷佛不舍得这殿里的一切,却也并不反驳,“多谢内侍。”
董内侍回头看了看七圣子,见他只是低头站着,想着往日种种,大概是看不到母子重逢后的画面了。便带了其他内官退了出去。
董内侍本已走出赤炎殿,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去吧,赶紧命人将赤炎殿整修,将那些荒草野菜都铲了,不然就是咱们的过错了。”
“是,小的这就去办。”
待董内侍走后,烟雨莫才抬起头来,对上了母妃的眼神,这次倒没有躲,母妃其实真的很好看,脂粉未施,也有风采。
范氏只是看了看他,抬步就回到了内殿。
烟雨莫看着擦身而过的母妃,心再一次跌落入深渊。
正悲伤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莫儿,你回来了。”
烟雨莫转头,看到了明月姑姑,“姑姑,你······还好?”烟雨莫问得小心翼翼。
明月姑姑是淑德夫人的贴身侍女之一,也是真正照顾烟雨莫长大的人。
“都好,都好,这些年你在临海,过得好吗?”明月姑姑的泪水早已湿了眼眶。
烟雨莫看了看周围,心里难受,“这些年,姑姑和······母妃,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明月姑姑擦了擦眼泪,“莫儿不必难过,虽然没有圣宠,但是到底自给自足,也算是安逸。”
“姑姑,莫儿有一事问你,”烟雨莫始终不能理解,“母妃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父圣,明显到完全是在求死。”
明月姑姑闻言,泪水再一次落了下来,早就知道有这一天,莫儿终究是会问。明月姑姑看了看殿里,彷佛在下着决心,但是到底还是没有言明,“莫儿,姑姑就一个请求,你不要怪你的母妃,她这一生,也很是凄苦,若不是为了你,她也不会如此自苦。”
烟雨莫更不解,“为了我?”烟雨莫想大声地吼出来,从出生到此时,她可有一件事是为了我?
明月姑姑岂能不知他所想,摇了摇头,“去吧,去见见你母妃,此回,她或许愿意告诉你。”
烟雨莫有抗拒,但是想知道真相的心还是让他再一次走进了这冰冷的大殿。
母妃正在坐在殿中,看着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宫人内官,看着他们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烟雨莫也陪着她站着,并不言语。
这么一站,竟是半晌,待大殿安排妥当,这群人又挪到了前院和后院,将那些长得甚好的菜园子都掀了,铺上光洁的石板。
看着那些人在院子里忙碌,大殿终于得了清净,端坐在殿中的范氏终于还是开了口。
“为娘所求不多,只是不希望你恨我。”
烟雨莫看着一旁的人,并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恨你,你是我的娘。”
“你当然该恨我,我无一处无一时疼爱过你,自你出生,也从未抱你入怀。”范氏说这,声音淡淡地,彷佛说着别人的人生,“你是怪我的吧?”最后这一句话,问得极尽悲伤。
烟雨莫转过身,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阿莫,若是在别处,若是在他时,我定能撇开一切,好好去疼爱你,可是为娘做不到,在这圣宫,为娘做不到。”
“是因为他吗?”烟雨莫口中的他,自然是圣帝烟雨既。
烟雨莫明显感到母妃的身子抖了抖,彷佛压抑着愤怒。
“他······”范氏冷冷地道:“自然是他。”
“到了此时,母妃还不愿意言明吗?”
范氏回头看着眼前的人,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眼角眉梢还是难得的看到了一丝欣慰,“阿莫,你要记得,你不是没人爱的孩子,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你也是被爱着的。”
烟雨莫闻言,几乎不能自持,“可是,我就是没人爱的孩子。”
范氏闻言痛苦转身,终究是再也支撑不下去,进了内殿,掩了新换的珠帘,“莫儿,你走吧,出宫去吧,我让明月姑姑过几天去看你,待在王府里,不要再进宫,能回临海,就去临海,不要再来圣都。”
烟雨莫还要说什么,不过看着那些冰冷透着光的珠子,还是转身出了宫去。
后院里也有几声叹息,是明月和另一位侍女,还有两位老侍卫。
午前几人还边翻土边一起想着秋天的收成,此时所有一切,竟都变成了冰冷的石板。
到了入夜时分,赤炎殿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董内侍说,第二天,淑德夫人是要去谢恩的。
范氏在明月姑姑的装扮下,换了一身衣裳,又施了胭脂水粉,范氏走出赤炎殿,春日的天还是有些冷,赤炎殿离圣帝的乾明殿还有很长的路,范氏最后看了一眼赤炎殿,眼神里有决绝之意。明月很不安。
“明月,记得,要听安叔的话。”范氏温柔一笑,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
“姑娘,我随你去吧。”明月还是不放心。
“有春景在就可以,不必担心,等我回来。”范氏说完这些,已经上了旁边内侍准备的车辇。
明月看着这崭新的赤炎殿,只觉得无尽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