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萧瑟,透过半敞的雕花木门,呼啸过荣呈因生嫩发红的耳根,留下阵阵刺痛。
这是和兴三年的腊月二十。
这一日,荣呈因醒来,宫里要封她做县主;这一日,她见到了之于自己如梦魇般的那个人;这一日,她很想念她那早已去世的父亲。
醒来的次日是个艳阳天,荣呈因昨晚夜里哭了半宿,此时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出来,吓倒了大半的人。
“诶呦,你你你你你,给我回去回去,回去歇息好了再出来!”荣呈玉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别过了头去,一手挡着自己的视线,顺带挥了挥,赶她回去休息。
“我都躺了一年多了,还躺不够吗?”
荣呈因不以为意,百无聊赖地在桌边坐下,拿起勺子正想喝粥,眼珠子转了一圈四周,不免好奇道:“怎么就咱们两人?”
荣呈玉勉为其难看她一眼:“长姐进宫去了。”
“什么?”荣呈因手中的汤勺一时没拿稳,落了下来,溅出几滴百合粥。
荣呈玉挑眉:“很难听懂吗?”
“一觉睡了两年,人也给睡傻了?”
若是往常,荣呈因哪会容他这样打趣自己,可现下不同,现下,长姐进宫之事,已足够叫她焦头烂额。
她看向外头天光乍露,骇然问道:“如今天色才亮,大姐姐为何这么早便要进宫?”
荣呈玉叹一口气:“皇后叫去的。”
“皇后?”
“说是临近年节,喊了司衣坊为皇长孙丈量裁制新衣,又想到印儿跟皇长孙年纪相仿,便一同叫去了,顺带着,给她也做一套。”
荣呈玉口中的皇长孙,便是张皇后那幽.禁.至死的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平日里很是受皇上皇后重视与疼爱。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当初做太子的时候,膝下倒是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可惜全都走在了他前头。登基后,怀上孕的妃子本就没几个,生的还都是公主,算来算去,将来能托付江山的,也只有这个孙子,可不得宝贝着。
荣呈因倒是不在乎什么皇孙不皇孙的,她只知道,荣呈燕一大早就被喊进宫去了。而她进宫,必然就会去见皇后,一见皇后,那岂不是就会把她封县主的事给定下来?
不,不能封县主,她不能就这样嫁给陶珏。
荣呈因慌忙起身,昨晚见着他的可怖滋味还在心头萦绕,她现下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能就这样嫁给陶珏,不能!
“怎么了?”荣呈玉问道。
荣呈因抓住他的手,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急切道:“大姐姐是何时出的门?”
“天不亮宫里就来人了,此时嘛,人恐怕已到祈华殿了。”
意思就是,让她别再挣扎了。
“备马,我要进宫!”
荣呈因一拍桌子,立时就要走,却被荣呈玉一把拉住,“你进宫去做什么?”
“我不要封什么县主,不要嫁去东郡!”
“你这不是胡闹吗?”荣呈玉严肃道,“昨晚听说有封地,是谁点的头?现下人都进宫复命去了,你却后悔了?”
荣呈因干涸的嘴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梗着脖子不出声。
这事的确是她理亏。
她当时以为,自己当了县主,有了封地,到时便会有对抗陶珏的勇气和实力,也可以借此卧底在陶珏身边,查清父亲的死因。
这种自负的想法,直到她昨晚见到陶珏才被彻底击碎。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没有优势的,一点都没有。
荣呈玉说得对,她睡了这一年多,怕是把自己脑袋都睡糊涂了。她到底是怎么觉得自己封了县主嫁去东郡,就有能力与陶珏争一争了的?
“我后悔了,我不要嫁了还不成吗?”她说话间带了哭腔,荣呈玉听了很是一惊。
他问:“真后悔了?”
荣呈因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何而哭,只是不住点头肯定道:“后悔了。”
荣呈玉拱了手正直身子道:“后悔了也没用,人已经到皇后跟前了,若是宫里着急,这封县主的诏书,只怕今日就能下来。”
“那我现在就进宫去,求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荣呈因一抹眼泪,高声再次喊道:“备马!”
“你你你,你给我站住!”荣呈玉再次拦住她,“昨日那刘嬷嬷和太医来看你,你还是卧病不能起,如今只过了一晚,你便又生龙活虎能骑马了,你是想被治个欺君之罪不成?”
荣呈因霎时气短,“欺君——”
“乖,听话,坐下咱们好好商量,好好再想想办法。”荣呈玉安抚她。
荣呈因不情不愿地坐下:“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巴不得我嫁出去。”
荣呈玉好笑道:“合着在你心里,你哥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然?”
“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出来。”荣呈玉感叹道,“早知道你今早起来会后悔,亏我还特地托人嘱咐了云照,将你之事透露给外祖母,合着我是白忙活了。”
一听外祖母,荣呈因眼睛就亮了:“外祖母?”
荣呈玉很满意她的反应,禁不住自得地点了点头。
她们荣家兄弟姊妹共四个,除了最小的荣呈言是姨娘所生,余下的三个都是唯一的正头大夫人云氏嫡出。这云氏,自然是出自云阳侯府云氏。
如今的云阳侯是故去的云夫人胞兄,按道理,也是荣呈玉他们的亲娘舅。而.荣呈玉口中的“外祖母”,自然就是现今云阳侯府的老夫人。
云阳侯府的老夫人是先帝在时就得了诰命的,又与当今圣上唯一的姊妹,昭月长公主,关系很是亲厚,在宫里头,也算是说的上话的。若是她知晓了此事,说不准也会心疼外孙女,愿意为她进宫去说上一说。
可这位外祖母,自从丈夫和女儿相继去世后,就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专心致志吃起了斋念起了佛来。
荣呈因出生后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所以她自问平日里与这位外祖母也不是很亲近,只必要的场合见上过几面,实在是不敢保证她会为自己进宫去求情。
荣呈因这边忧心忡忡,荣呈玉那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放心,她会为你说话。”他说。
第七章
荣呈玉所言不假,云照午后过来时,是揣了满怀笑意的。
荣呈因自小在京中长大,平日里要好的姐妹虽是不少,最要好的却只云照这一个。
两人本就是表姐妹,再加之都是出生后不久,母亲就过世了,身世甚是相近,处的好也是理所当然。
“这是何意?”
荣呈因磨磨蹭蹭自榻上起身,见云照笑得开怀,不免好奇。
云照拍了拍原本盖在她身上,此时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已滑落不少的毛毯,“好了,在我面前还装娇弱?你的事,你家二哥哥早就告诉我了。”
“他怎跟个女儿似的嘴碎。”荣呈因闻言,卸了满心的伪装防备,嘴里碎碎念着,拉过云照的手,急切道,“你还没同我说,外祖母她怎么说?”
“你呀,这回可真是走了运了。”
云照在她榻前坐下,故弄玄虚道:“你猜我今早去向祖母请安时,碰见了谁?”
“谁?”
“昭月长公主。”
云照抿嘴笑着:“长公主今日一大早便登了我家的门,说是前几日请祖母颂读了几篇佛经,今日正好要去灵泉寺,便顺路来取。祖母留待我俩,我便当着长公主的面,把你的事给说了。”
荣呈因惊呼:“你当着长公主的面说了?”
“是啊。”云照挤挤眼,“长公主当初与驸马成亲之后,也是远调北郡多年,如今虽回京中安定,但一碰上这种事,不免也替你伤怀,在祖母面前,也替你说了不少的话呢。”
荣呈因疑惑:“我似乎,并未见过这位长公主?”
“这我可不知,如今你大病初醒,许多事可能都没了印象,将来能不能想起,可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云照敛了笑,语重心长道。
“你何时变得这般话里有话了?想不起来的东西就不要去想了,说不准,我就是故意想要忘记这些的。”
她拉过云照的手,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也装,实在有些不像话,却也知道,只有自己在所有人面前都装的像,陶珏才会放松警惕,相信她,放过她。
她可以嫁去东郡,但绝不是以这样简单的方式。
她要找出真相,要叫所有害过她与父亲之人,通通付出代价。
见她柔柔眉目间蹙了座小山峰起来,云照不免有些担心:“苍南山那些事,真不记得了?”
荣呈因水盈盈的一双眼看着她,没有出声。
云照叹气:“不记得就罢了,少些孽缘总是好的,陶珏他实非良人……”
荣呈因眉目动了动,歪头道:“陶珏?”
听她语气不对,云照惊奇道:“陶珏也不记得了?”
“听说过,东郡新上任的那个讨人厌的王爷。”荣呈因话语中充斥着一股傲气。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云照喃喃,“我原以为,你是因为他才不愿去的,如今看来倒不是……”
“不是什么?”荣呈因似个好奇宝宝,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云照看她这副天真的样子,心中满是不忍,只能勉强道:“传闻……新任东郡王陶珏生性暴戾,阴鸷不定,我以为,你是因此才不愿去的。”
“什么?!”荣呈因惊愕万分,“怎么从来没人同我说过这些?”
云照也被她的反应给惊到了:“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呀!荣呈玉可从没同我说过这些!”
荣呈因着着急急下了榻,发髻也来不及盘,披了大氅就往外跑。
云照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见她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赶紧跟了上去。
午后阳光正好,荣呈玉正睡饱午觉,浑身暖融融地,立在院中晒着太阳伸着懒腰。
远远地,他就瞧见荣呈因披头散发,衣裳都没怎么穿好,大氅歪歪斜斜地系着,向他狂奔而来。
他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转身离去已然来不及,荣呈因已到了他跟前,一把擒住了他的手,唤他道:“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