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申屠遐一样的恶毒……
他就是……这样看她的吗?
她呆呆地、呆呆地看着他。哪怕看不清楚,她也还是用全部的心神看着他。
“那,”她感觉泪水不停地滑落,“那你想我怎么样呢……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姜月章,你不要恨我,我会还你的,我真的会还你的……”
“呵,还我?你以为你能怎么还我?你能让我看重的人活过来?他们连尸骨都化成了灰。还是说……”
他的声音静默下来。这静默像毒蛇的静默,是最后一击之前的悄然蓄力。
他的语气也变得像毒蛇一样,让人格外害怕。
“申屠女公子,”他的嘲讽清晰可辨,“还是说,你打算献出自己的心头血,让我复活?”
“我,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裴沐忍不住又呜咽一声,抬手擦掉擦不完的眼泪。她简直是泣不成声了。
“我真的,真的是这样想的……你相信我,我真的愿意……”
她忽地极其茫然。
裴沐开始想:有什么不对。不错,有什么不对。
――我若是姜月章,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论实力,我打不过你,自然杀不死你,可谁叫你对我迷恋得很、愧疚得很?这不,何须硬拼,只消哄你几日,你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u琦的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回荡。
可是,怎么会呢?
裴沐更加茫然。她太茫然了,茫然到喃喃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我对你是真心的。可是……姜月章,你告诉我,你对我又是不是真心呢?”
她直勾勾地看着姜月章。或许是她的错觉,可她觉得,姜月章的神色变了。他好像……不再那么怨意滔天,不再那么居高临下,而是忽然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这个反应,让她的心直直往深渊沉去。
忽然地,裴沐一个激灵。她那被悲痛压垮的神智,一瞬间像是苏醒了大半。
她开始回忆:姜月章和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一开始,的确是我逼着你做我三十天情郎。你不情愿,但被我逼着做这做那。”她梦呓似地说,语气迟钝得像是钝刀砍树,僵硬又乏味。
“然后在春平城,我们见到了辛秋君,之后我阻止你杀人,当时我其实就有点奇怪,你的反应有些太宽容了,和你表现出来的恨意并不相符。”她捂住额头,一点点睁大眼,“啊,辛秋君,他见到了我。他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亲,我和申屠琳是有些像……”
“……申屠琳?你和申屠琳像?”姜月章的神情忽地一动。紧接着,他猛地睁大眼,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件什么事。
但这个细微的举动,已经不再能吸引裴沐的注意了。
因为她已经彻底想通了。
“春平城后,你就突然表现得很奇怪,到了三十天期限满时,你就……是了,你就突然说要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余音却仍然是茫然的,像是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即便看穿了真相,也只能茫然。
“姜月章,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你实力不如我,所以要得到我的心头血,就要采取这样的方法,让我主动给你。”她睁大了眼,却是直直地望向了天空,像是在无声地问一个为何如此。
“你看透了我……从我说,我想要一个情郎开始,你就看穿我了,是不是?”她喃喃地说。眼泪忽然又冒了出来,一滴一滴地往外涌。
“你在那天夜里亲了我,然后就一点点地改变了对待我的方式。”裴沐恍惚地说,“你真是狠,明明以为我是男子,还能……”
她突然停下。
裴沐抬起手,按住手腕。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让她失语片刻后,突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忘了,我竟然忘了……藏身术法能改变外形,却不能改变脉搏。你是高明的医者,哪怕我已经用修为掩饰,你却一定能从脉搏中摸出……是什么时候?对了,在罗家车队的时候。”
裴沐用力掐住手腕。现在只有疼痛能刺激她,能让她继续麻木地思考,继续麻木地说下去。
“原来,你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她捂住脸,慢慢蹲在地上。她想要大口地呼吸,却又被自己给限制住了。她开始觉得头晕,觉得喘不过气,可这种窒息感反而让她清醒。
原来,所有这些痛苦和折磨……不是命运要她品尝,而是姜月章精心设计了要她品尝。
他不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她这个仇人至亲尝尝锥心之痛是什么滋味。
她抬起头,任由泪水汹涌。
那个人依旧高高地站在前方,身姿笔挺,似乎没有任何动容。
裴沐问:“姜月章,告诉我,你是真的……想让我去死吗?”
“这一路上,所有的相处……所有你对我说的话,所有你表现出来的喜爱,所有的、所有的……”她咬牙咽下哽咽,“都是假的吗?”
她等了好久,真是像有一生那样漫长。
然后,她等到了回答。
“……是。”他冷冷地说,“都是假的。我想让你去死。申屠家的人,全部都该受尽折磨而死!”
裴沐点点头。她的心像是空了,胸口那里一个大洞,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不是没有察觉的……时间太短,他的转变太突然,所有那些温柔……太过温柔、太过体贴,也就显得生硬。
她不是没有察觉的。可是,所有片刻的疑惑,都被她遗忘了。她太想要他人的温柔,太想要被爱,所以她自己忽略了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所有的被骗,都是因为人心甘情愿想要上当。因为想要去相信,相信那并不存在的事物真实存在,相信……即便是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得到爱,所以才一厢情愿地沉溺下去,而忘却了所有危险的预兆。
活该。是她活该。
所有一切,咎由自取,都是活该。
申屠遐如此,她也如此。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轻轻地说。这微弱的、飘忽不定的声音,令她一瞬间更像幽魂,而非活人。
“姜月章,你知道我是申屠遥吗?”她站起来,又因为头晕而踉跄一下,“你知道……丑八怪,你知道我是谁吗?多年前,你曾经告诉我,无论如何你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泪水已经浸湿了她脚边的一小块地面。
“而现在,”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的所有细节,“姜月章,你希望我去死了,是吗?”
他垂眼看着她。
她多年以来唯一的心上人,冷漠地看着她。
“……是。”
他如此回答。
那一丝细微的迟疑、犹豫,那潜藏太深的震惊和不知所措,全都被他深深隐藏,难以辨明。
烈山之外。
u琦站在岸边,伸手接住一只木头做的机关小鸟。
“我的信?”她打开密封的帛书,“辛秋君的……啧,不会又要麻烦我给他夫人测算寿命吧……嗯?申屠家的事?”
“之前在春平城,见到了申屠琳……什么申屠琳?阿沐那个死了的堂姐?”u琦困惑地嘀咕,又继续看,“她女扮男装……那不就是阿沐嘛!嗯,然后姜月章找到他,询问到了申屠琳的真实身份,似乎另有打算……”
u琦读完了信。
她捏着帛书,愣愣地想了半天,逐渐冒出了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会吧……”她下意识拿出罗盘,却又想起自己算不出那两人的事。
“姜月章……不会认错人了吧?!”
第40章 无可追忆
任何人――
只要是人, 就会有弱点。
对快要饿死的人,只要用食物作为诱饵,就能让他为你做任何事。
对受尽病痛折磨的人, 只要承诺让他不再痛苦,哪怕只有一天, 也能让他付出一切代价。
之后, 让他们在一切正常、一切不缺的时候, 去回忆自己命悬一线时那份发疯一般的渴求、不可理喻的脆弱,往往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相信, 那个脆弱的疯子就是自己。
同样的道理, 对于极度渴望关怀、极度渴望爱的人而言……
只要给她被爱的错觉,就能将她变成你的傀儡。
任她表面再坚强、再洒脱, 只要握住了那根属于她的“线”, 她的喜怒哀乐就将全部属于操纵者。
人……就是这样的生灵。
裴沐走在山道上。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姜月章的手段。应该从他们相遇之时, 他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她虽然用剑,但有时使用术法, 依旧会带着点申屠家特有的习惯。
在罗家车队时, 姜月章曾经有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摸过她的手腕。那时,他应该就疑心她是申屠遐的姐妹。
紧接着,就是他被打落悬崖、她去救他。她提出让他当情郎, 于她而言,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丑八怪”的影子, 可对他而言,这是顺水推舟的一件事。
但直到春平城之前,他都还在试探她。通过点点滴滴的相处, 他准确地把握住了她的心思,于是对症下药, 用致命的温柔酿成毒药,一点点给她灌下。
他悄无声息地让她依赖他、信任他,对他撒娇,一步一步卸下所有心防。
之后,在春平城,他们见到了辛秋君。辛秋君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亲,而裴沐和申屠琳长得很有些相似。辛秋君可能推断出了她的身份;回想起来,当时辛秋君看到她的神情,的确非常奇怪。
到那时,姜月章应该已经确定了她是申屠嫡系,是申屠遐的姐妹。
所以他决定让她死,而且是让她心甘情愿、自我折磨而死,最后再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如此,他虽然不能亲手杀了申屠遐,却也算大大耍弄、折磨了一番她的血亲,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不得不说……姜月章,真是好算计、好隐忍。换作是她,实在无法明知对方是仇人,还与对方耳鬓厮磨、温柔款款。
裴沐一边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琐碎的事,一边觉得好笑,又像要叹息。
她也学过这些操纵人心的手段。以灵力驱动的术法可以杀人,无形之间操纵人心也可致命。甚至,后一种更加致命。
只要洞悉了“傀儡”的操纵方式,只要看穿了“傀儡”每一处脆弱的联结点,就能在关键的时刻,轻而易举让“傀儡”四分五裂。
当一个术士必须杀死敌人,但实力又不如敌人时,就会采取这样的方法。世人畏惧术士,也是因为他们有这份诡谲莫测的手段。
她已经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所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里,那每一次的心动、羞涩,每一次的犹豫、动摇,每一次的欣喜雀跃,每一次的黯然神伤……
每一次她的反应,都是被他无声操纵的结果。
他找准了她的“线”,所以能在一瞬间让她崩溃。
这是极为精妙的手法。可惜,一旦被操纵者意识到了真相,立即就会发现自己此前多么反常:卸除了所有警觉与防备之后,所有的情绪反应都会比平时更激烈。
她会太容易感动,也会太容易悲伤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