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阴阳相克也相生。对他这样强大的幽魂鬼物而言,吞噬阳气的确能壮大自身,但如果阳气太盛,自然也会反过来克制他。
金乌大阵何等强大,他又苏醒不久,自然是被烧灼得异常痛苦,何来进补一说?
果然,他神情愈发阴沉,脸色也愈发惨白。最后那一点点的生气,也像随着风吹而渐渐要散尽了。
但看他这模样,裴沐反而生出了点快意。
她也摸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刺激他。但她就是想这样做。
她想看他被刺痛、被激怒、被逼迫至绝望,最终颓然放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什么东西――证明他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所以他最好不要来给她找什么麻烦。
然而……
“……呵。”
青年惨白的唇角,忽然勾起一个明明白白的弧度。
那是嘲讽的笑容,也是如燃烧一般的疯狂的笑容。
“小骗子。”
他说着,手里忽然用力!
一股幽暗波动袭来!
裴沐猝不及防,整个被他拉着,和他一起坠下深渊!
一时间,天地呼啸,蓝天静止。
裴沐下意识挣扎,却被他从背后死死箍住。他为了不让她挣脱,根本是完全将她压死了在了怀里,用力之大,简直像要把她扼碎。
“你……姜月章!”她大声说,“你这个疯子!”
他贴在她耳边笑,缥缈虚弱又满是恶意的笑。
“小骗子,我如果再也醒不过来,你也就别醒了。”他在她耳边呢喃,冰凉的嘴唇在她耳廓上移动,“陪我一起死。我粉身碎骨,你也要在我的骨血里。”
“……为什么!你要死自己死,不要拖着我……!”
“反正,”他的声音清清楚楚,恶意和嘲讽也清清楚楚,“你自己也没有多么想要活下去吧?”
裴沐呆住了。
这个,这个……
你在说什么鬼话?!她想这样高声驳斥,却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想活,不想活?谁想活,谁不想活?
她思绪混乱,心跳如鼓。
姜月章……这个死了多年的人,为什么还能这么顽强地、拼了命地、不顾一切地挣扎?
这样执著的挣扎,这样执著的求生欲……
简直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裴沐望着那急速远去的悬崖和蓝天。
好像在这一瞬间,在飞快从天上往地下坠落的瞬间,世界终于在她眼中有了切实的模样。她开始想起生命挣扎时的希望与绝望,想起血液奔流时的激动与欢欣,想起――
裴沐突然使劲一挣。
却不是挣开他,而是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她抓住这个人的肩,面对面地看着他。
在已经成为一片虚影的世界中,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地、恶狠狠地说:“姜月章――你若是求我救你,我便救你!”
她周身有剑气飞扬,已经悄悄减缓了他们坠落的速度。
姜月章则背对崖底,面向长天也面向她,手里正牢牢抓住她的腰。他还在盯着她,嘴角嘲讽的弧度加大了。
“救我。”他说。言简意赅,居高临下。
裴沐气道:“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他笑容逐渐减淡,漠然又坚定地重复一遍:“小骗子,救我。”
裴沐张了张口,又闭上。
这是不是一个气得说不出话的表现?好像是,可好像又不是。她说不上来。
但确实有什么情绪烧灼着的血液,烧灼着她的皮肤;烧灼带来疼痛,让她恍然大悟,明白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是被她遗忘许久的属于活人的、生动的愤怒与放肆的渴望。
裴沐舔了舔牙齿,忽然笑了。
“不求我,也可以。我会救你。”她更用力地握住他的肩,将自己拉近过去,直到他的脸贴在她面前。
她说:“但是,姜公子,我总要有些别的回报。”
说完,不顾他陡然流露的愕然,她往前撞过去,恶狠狠地、奋力地……亲上了他的嘴唇。
长风浩荡,剑气纵横。
天地之间,坠落之中,她眼中的青年……忽然微微睁大了眼。
与其说这是个吻,不如说这是一次愤怒而蛮横的冲撞。
她只是愤怒地撞上了他,又愤怒地咬了他一口。
接着,就是长时间静默的触碰。
没有人说话。
在这份不再存有距离的接触里,裴沐始终睁着眼,凝视着他。
在急速的坠落和急速的长风里,她竭力睁着眼,透过刀割似的冰冷空气,凝视这双死气沉沉的灰色眼睛。
……不,此时此刻,究竟还能不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他?
当他的眼中有爆裂的火焰燃烧,谁还能说这是一双属于亡者、属于幽寂、属于过去与怨魂的眼睛?
恍惚之间,裴沐竟有些搞不清楚,究竟他是深渊里溺毙的亡灵,还是她自己才真正是一具行尸走肉?
谁真正活着,谁又真正死去?
真是……难以分说。
但总归她想起来了……活着的感觉,其实是愤怒的感觉。总是有不被满足的渴求,总是因此生出愤怒,这才是活着。
她缓缓远离他,又不禁喃喃说:“你让我想起了……我以前喜欢的人。”
他喉头滚动,眼睛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就像梦呓一般,他带着一丝单纯的懵懂,哑声说:“我,也……”
裴沐却已经笑了。
她重新成为爱笑又狡黠的少年剑客,活像这是一张假面,只要戴上,就能让她随时走远。
她轻快地说:“好了,两清。”
道道剑气跃出,造出平缓的气流。风托着他们,下降到崖底。
一条瀑布垂落,造就一条流动的河水;吵闹又清澈。
这是个山谷,落满下午的阳光。几条鱼从河中跃起再坠落,密密的鳞片闪着光。
裴沐放下他,再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重伤虚弱的青年已经彻底耗去最后一点精力,勉强靠着石壁坐着。
但是,那双同时弥漫着死气和生机的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谷底沉默,唯有风声穿梭林间,伴随水流喧闹。
这片舒缓的沉默里,裴沐懒懒地打量他一会儿。
“姜公子伤得很重……我想一想,应该怎么医治?”她将刀鞘背回背上,饶有兴致地走了两步,“还是说我不救你,就看你化为尘土?”
在短短的刹那里,姜月章似乎怔了怔。
而后,他的神情渐渐覆上一层冷霜。
或许……他觉得她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比小人更小人罢。
“不是说救我?”他幽冷的声音里带着嗤笑之意,“果然是个小骗子。”
“姜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
裴沐站在河边,对着河面看了会儿,忽地伸手往里一捞。随着“哗啦”一声,一条肥美的鲜鱼就被她攥在了手里。
她拿着鱼,回到姜月章面前。鱼拼命地挣扎,甩了他一脸带着腥味的水。
“吃吧。”她说。
青年不言不语,只有血煞轻巧一掠。
转眼,裴沐手里连点鱼骨头都不剩了。
她重又蹲下来,托腮望着他:“刚才说救你,是不让你摔个粉碎。现在么……姜公子,你这幅模样,可报不了仇,也去不了烈山,似乎更是付不了我钱。那么我辛苦将你治好,你又能回报我什么?”
他的神情一动不动,只眼里的情绪缓缓加深。
水珠滑过他惨淡的面颊,又一滴滴落下。这水珠折射着他的眼神,简直吃人似的可怕。
“你要什么?”他问,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小骗子。”
裴沐以一种欣赏的目光,凝视着他神情的微妙变化,如同观察一只罕见的蝴蝶如何破茧。
“姜公子,我有一个想法,很有趣味。”
她伸出手,用指尖一点点描过他的轮廓。这张脸真是俊美得惊人,哪怕被青灰色的死气缠绕,也依旧有着最纯粹的美丽。
……和记忆中那个丑八怪安全不一样。不错,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人。那个丑丑的、很凄惨的男人,早就死了。
那么,他们两人又为何在她脑海中隐隐重叠?对了,是同样沦落绝境、满身凄凉,却还要奋不顾身去抓住太阳,哪怕是带着怨恨去吞噬太阳。
这种让人敬畏的气魄,一模一样。
“三十天整,再加今日剩下的时光。”她说,“这段时间内,你什么都要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哦……比如什么?”他冷淡的声音藏着一丝不屑和讥讽。
裴沐收回手,认真说:“比如说,第一件事――这段时间内,你当我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