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回头去看水镜中的女人。她几乎要哭晕过去了,就算被旁人拉着、捂住嘴,她也拼命挣脱出来,不停磕头哀求,磕得满脸鲜血。
裴沐起了不忍。
“大祭司……”
“杀了。”
那声音比飞雪更轻,也比飞雪更冷。
大祭司终于回过头。他的目光从裴沐身边经过,如一场寒流稳稳流过。
他的旨意传达去往旷野之上,也让扶桑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日与无怀之战,凡避战之人,皆以锤击至死,无有赦免。”他漠然说道,“他日谁敢后退,便如今日下场。”
锤击——以大锤依次击打人的四肢、肚腹、头颅,是极其痛苦的死法。
一言既出,人人胆寒。
水镜中、烈山顶,从军队、普通族民到一名名尊贵的祭司,全都躬身行礼,深深低头,以示臣服。
裴沐终于意识到,当人们提起扶桑大祭司之名时,那份骨子里的敬畏从何而来。
天神可救人类、可庇护人类,也可惩罚人类,可掀起狂风骤雨毁灭无数生灵。这是神的威严和恐怖,让人向往又战栗。
而最接近天神的大祭司……自然,也同样如此。
她站在原地,看大祭司走进幽深的山中,黑袍迆迆,隐带血光。
她深吸一口气。
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大祭司。”她严肃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青色的藤蔓拂过,天光淡了,幽凉多了。山洞中空无一人,远处高大的女神像仍旧面目模糊,却不减英姿。
“说。”
大祭司单手取下面具,露出苍白的脸。他的脸本就苍白,只是现在似乎格外苍白。
“我其实特别不擅长占卜,十次占卜十次不准。”裴沐唉声叹气,“你早说要我占卜啊,我肯定不干。”
“无妨。”他声音淡淡,目不斜视,只快步朝前走,“照料好神木便可。其余杂事,不过让你做个样子。”
“那我就放心了。”裴沐一笑,“既然我说了我的秘密,大祭司何妨也说个自己的?”
“聒噪。”大祭司毫不留情,“若是无事,便退下。”
“用完人就扔是不好的。”裴沐心大脸厚,对着张冷脸也能若无其事,顾自轻快,“大祭司不说,我来说。现在没人了,大祭司是否能放松一些,让属下扶着您走?”
男人忽然停下。
他终于投来一瞥,深灰色的眼睛仍是冷淡又深邃,其中如星的碎光却像黯淡不少。
裴沐伸出双手,认真地看着这双眼睛:“我保证保守秘密,所以来吧。”
大祭司盯着她。
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面上有极淡的倦色一闪而逝。他伸出手,又停了停,最后还是轻轻搁到裴沐手臂上。
“咳……”
一点血沫出现在他唇边。
裴沐扶着他,又用风力托举他们二人,按照大祭司的指示去到神木厅。这里旁人不能进入。
“我就说,神木之心都损坏了半颗,你作为祭司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她嘀嘀咕咕,不自觉拿出关心妫蝉的劲头,“大祭司是扶桑部的主心骨,应该更保重自己,不要如此逞强。”
“聒噪。”他说。
“……除了这一句,大祭司还有别的话否?”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他忽然说:“你是第一个。”
“什么?”裴沐问。
“第一个发现我身负隐患的人。”他说。
他说这话时,已经坐在神木厅中的某块石头上。裴沐站在一旁,见他长睫微垂,唇上近乎一丝血色也无,显出十分病弱。
“我从来细心。”裴沐沾沾自喜。第一个?大祭司应当很有触动吧?如果现在提出要他那一份用度,说不定可以……
“所以,不要说出去。”
他抬起眼,眼中杀意弥漫。
“但凡泄露一个字,便是你的死期。”
大祭司冷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注明:
癸卯卜,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
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
《先秦诗(新一版)》,上海辞书出版社。
先秦时期说话应该挺简洁的,没那么多古色古香的成语、典故、礼仪规范,不过我们架空玄幻不考据哈,毕竟我菜,让我考据我也考据不出来……
小剧场:
请问,你们为什么分手?
裴沐:谢邀。别问,问就是他太狗。
大祭司:……
面无表情,垂下目光,默默感到了一丝委屈。
#死因:不会说话#
如果觉得里面的人说话太“现代”,我只能说先秦时说话也没那么“古代”,而且其实没人知道先民咋说话……
看故事看故事~
第7章 背后隐情
泄露一个字就是她的死期?
裴沐动动嘴角。她刚才涌起不久的对大祭司的怜悯与关切,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这情绪表现在她脸上,便是眉眼舒展为平静的模样,笑容也重新变得懒散起来。
这种漫不经心的、游离的神情,最能掩饰一个人眼中的真实情绪——比如冷漠。
是她想得太多,把扶桑部当成子燕部那样的小部了。他们子燕部的每一个人都是家人,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但扶桑部大祭司……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威严的象征,更多代表了不可侵犯、不可违逆;比起一个人,他的确更像一尊冰冷无情的神像。
“是,大祭司大人说的是,属下一定将嘴闭得严严实实。如果泄露一个字,就罚属下受天雷惩戒、挫骨扬灰。”
裴沐略显夸张地行了一礼。
大祭司仍旧冷冷地看着,如同没有察觉到她的态度变化。也许他察觉了,但仍对此保持漠然。
裴沐抬头说:“大祭司威加四方,万人崇敬。是以……大祭司不必以虐杀罪人的方法来加固您的威信。”
她指的是刚刚被下令锤击致死的逃兵。
青年坐在神木树荫中,轻轻眯起眼。他漠然道:“加固威信?真是可笑。”
“在大祭司眼中,属下或许可笑。”裴沐不以为意,只诚恳说道,“但逃兵固然该死,锤击致死却也暴虐太过。逃兵哪里都该杀,可虐杀有些太过,容易让其他族民胆寒。这不利于大祭司的名声,也不利于扶桑部人心凝结。”
大祭司盯着她。他目光在微微地闪动,像冬日的星空缓慢旋转。有一瞬间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他按下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我已经下了命令。”大祭司阖上眼。他的神情也变得有点漫不经心起来,像是思绪飞到了别处。
裴沐显出了几分固执:“锤击总是会最后执行,以威慑他人。大祭司现在更改命令还来得及。”
“裴沐。”
“在。”
“退下。”
她怔了怔,脑海中闪过方才哭声凄厉的扶桑女子。
“大祭司……”
“我让你退下!”大祭司猛地抬起目光!
他唇边仍旧沾着一点血迹,嘴唇苍白、脸色也苍白,但他双眸有锐意如电光,能撕裂最厚重的苍穹。
“这是我的扶桑部,”他说,“还轮不到别人做主。”
裴沐沉默半晌。她心中一时是刚才凄凉的哭声,一时是妫蝉、是子燕部其他人们的憧憬和笑脸。
最后,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遵大祭司令。”
她躬身行礼,安静退去。
神木下的那个人已经重新闭上了双眼。因为脸色苍白,他的面容也显得格外干净,每一段线条都起伏恰到好处,像积雪的悬崖峭壁,美丽苍凉,暗中又藏着能吞噬生命的严酷。
裴沐回过身,朝外走去,不再凝视他。
因而她也没能看见,身后那道悄然投来的目光,以及那一丝隐约的怔忪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