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来。”晏殊同见他神情严肃,应了一声,回头对晏枝道,“枝儿也要多休息,父兄都担心你的身体。”
“好。”晏枝点头,犹豫片刻,对晏殊同道,“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你?”
“方才你说了,我是晏氏的儿女。”
晏殊同还想说些什么劝退晏枝,却见女子神色坚决,便应道:“也罢,随我来吧。”
晏殊同的书房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他正看着一封书函,上面只有寥寥几笔,被烛光映着,隐约可见穿透纸面的文字。
晏枝和晏殊同推门而入时,晏靖安缓缓抬头看向他们,待看到晏枝时怔了一下,关切地问:“枝儿身体如何了?”
“无碍了,父亲,”晏枝今日来是要同晏靖安谈论晏家的处境,她道,“若是有军情,我去一旁等着,若是事关晏家,我想一同商议。”
“与军情无关,”晏靖安将纸张递给他们,肃容道,“是你们长姐,明珠的事情。”
“长姐?”晏殊同接过信函,仔细一看,神色顿时大变,“巫蛊之术?怎么会?”
晏枝闻言,从晏殊同手中接过信函,心想,果然是这段剧情。
在春蒐之前发生了一件大事,晏靖安嫁入宫中的长女曦贵妃晏明珠因巫蛊之术被打入冷宫,这本该是被赐死的大罪,但皇帝借“多年恩爱”为由,免去死罪。表面上看似是后宫争斗,但却是他要与晏靖安一分胜负的起点。
打那开始,晏靖安的势力被不断压缩,最终逼得晏靖安起兵谋反。
如果这场巫蛊之术真的是晏明珠所做,那晏枝救不了她,但好在不是,晏枝清楚地知道这次事件的始末,她对晏靖安道:“晏将军,让我进宫和娘娘说几句话吧。”
晏靖安看向晏枝,头一回觉得这个被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女儿竟是有了这样的魄力。他欣慰地点了点头,正色道:“朝中情况你们都应该有所感知,晏氏早年随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几代家业,累积到这一代终是遭到皇帝的质疑。为父从未生过谋逆叛乱的心思,问心无愧,但皇帝心存怀疑,屡次试探、逼迫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李景华忌惮我的势力,杀我长子,先前又谋害枝儿,此刻又想构陷明珠,我并非忍气吞声之辈,枝儿!你记住!你是晏家的儿女,永得晏家庇佑!我不会再做退让!”
晏枝颔首,这几日她仔细想过,起初她做好了与晏靖安割裂的打算,准备了居所和足够的金钱,后来发现,古代族系干系甚密,根本不可能让她全然身退;后来,她打算与晏靖安好好谈谈,以退为进,保全性命,却被李景华先一步掳走当做试探的筹码,性命悬危;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她想得非常清楚,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律法与情义都是上位者摆弄出来维护自己权益的东西,真正想要站住脚跟就得有足以震慑他人的权位。
皇帝忌惮晏靖安,那就让他继续忌惮,忌惮到不敢轻易动晏靖安一根毫毛。但晏靖安自己也须得有一条不触及皇室根本的底线,不会逼得皇帝背水一战。
她知道整本书的发展脉络,这是关系到晏枝命运的关键时刻,她必须要利用自己先知的便利性,将故事导向对她绝对有利的方向!
次日一大早,晏枝便进了宫,晏明珠巫蛊之罪几成定论,被关在宫中不许外人探访,晏枝利用晏靖安给她的便利性偷偷与晏明珠见面。
此刻的晏明珠说是蓬头垢面都不为过,长发披散,神情黯淡,哪里还有上回见到的明艳动人。
晏枝在心里骂了一句不争气,本来窝着一肚子火,却在晏明珠抬头望向她时被她几近绝望的目光震住了。
那目光其实不光只有绝望,而且见到最亲近的人时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脆弱与无助。
晏明珠抓住晏枝的袖子,哀声哭泣起来。
此前她早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双目红肿像是两个核桃,嗓音嘶哑难听至极,晏枝冷冷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等她哭了一会儿突然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晏明珠一怔,不敢相信地看着晏枝。
晏枝冷声道:“晏明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取过掌镜送到晏明珠面前,让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声音冷硬地说:“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当初入宫时的凌厉样子!我知道你进宫后为了那个男人做了不少错事,可那时的你是嚣张的,是跋扈的,是漫天撒野的意气风发,再看看你现在!哀怨,悲戚,丑陋!即便你没有因巫蛊之事获罪,你也早就被关进你自己给自己铸造的囚笼了!”
晏明珠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歇斯底里地嚎叫了一声,猛得将镜子甩到地上,她痛苦地大叫:“可他不信我!!!!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他憎恨我!厌恶我!!!视我如蛇蝎!!!!他恨我!他恨我啊!!”
“那又怎么样?”晏枝反问,“事到如今,你还在对那微末的恋情抱有幻想吗?!他爱不爱你,你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为什么没有给他生下一个子嗣,为什么他宁愿让你掌管后宫,也不愿意过继一个孩子到你宫里。”
晏枝每一句话都在刺激晏明珠的神经,晏明珠双手抓向晏枝,疯了似的让她闭嘴。
晏枝冷冷看着她,依然毫不留情地戳穿现实:“他娶你是因为你是晏靖安的女儿,他待你好是因为你是晏靖安的女儿,他给你权力和荣耀也是因为你是晏靖安的女儿,你多么聪明啊,晏明珠,你叫明珠,不仅是晏家的明珠,更是北都的明珠,可如今,你的才气呢,你的傲骨呢,你的张扬,你的刚烈,你的聪颖,你的一切一切都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而折损殆尽!你还剩什么呀,只剩下自怨自艾!你还认不清现实,打算就这样痛苦地活着吗——”她拔高的声音陡然变得柔和,晏枝握住晏明珠冰冷而又颤抖的手,柔声道,“阿姐,你是晏家的女儿,是我的姐姐,是父亲和哥哥的掌上明珠,你不该这样,我们都很担心你。”
“枝儿!”晏明珠扑进晏枝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不断地诉说自己的痛苦与付出,晏枝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柔声道,“你爱错了人,丢了你自己,只有你才能把自己找回来。女人不该把自己的一切都因为爱情付出出去,最真实的自我,你最喜欢的自我,一定要牢牢地守住。姐姐,我也曾爱错人,但后来我醒悟了,悔改了,放下了,我以为我会很痛苦,但有一日,我看到那个人,忽然发现,他根本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晏枝说的人并非是洛无戈,是她现实里的曾经,却跟这小说里的晏枝和晏明珠都有着非常巧妙的相似。
她叹了口气,对晏明珠道:“阿姐,我们喜欢的不过是一个想象中的人。”
晏明珠趴在晏枝肩头,哭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晏枝等她情绪稳定了,便详细问了巫蛊之术的事情,待问完她确定跟原著的情况一样,便看着晏明珠的双眸,问道:“我之前让阿姐仔细考虑的问题阿姐想得如何了?”
晏明珠咬唇不语。
晏枝逼问道:“阿姐究竟是想当晏靖安的女儿晏明珠,还是大梁李氏的曦贵妃?”
晏明珠垂下眸子,长睫轻轻颤抖,过了片刻,她从怀里掏出手帕,将脸上的泪痕擦干,缓缓抬头迎向晏枝的目光。
女人神色决绝,对晏枝道:“晏氏有女名明珠,霞光万丈,如珠如玉。我想当回那张扬,明艳的晏明珠。”
晏枝望着她毫无犹豫的模样,轻声笑了出来:“我阿姐当得起。”
她知道,晏明珠放下了。
第62章 ===
晏明珠是聪慧女子, 在所有蒙昧内心的幻想都被破除之后,很快就看清了现实。
晏枝与她仔细盘点巫蛊事件的前因后果,将栽赃陷害她的人锁定在了一个宫女身上。
那宫女年岁不小了, 跟在晏明珠身边有些年头, 如果不仔细盘查很难发现她的问题, 好在晏枝从书里知道了始末和她栽赃陷害的所有细节, 跟现实的情况一一对应上。
确认好晏明珠的情况, 晏枝回去准备好人证物证, 当即敲响皇城门口的巨大铜锣——鸣冤以达圣听。
有侍卫前来拦阻,晏枝怒瞪他们, 道:“太.祖设鸣冤锣便是为了让民意能达圣听,你们凭什么拦我?!这锣百余年没人用,今天正好派上用场,都给我滚开!”
她蛮横的一脚踹开旁边冲过来的守卫, 执着地敲锣,正欲再动手,手腕却被猛得握住,晏枝怒意渤发,一回头正好撞上一双冰冷的眼。
洛无戈薄唇紧抿, 无声地看着晏枝, 晏枝愣了一下, 冷笑着说:“洛小将军做什么拉扯我的手?想当街非礼吗?”
洛无戈顿时将手放开,向后退了一步,蹙了蹙眉头, 低声呵斥道:“穆夫人,休要在此胡闹。”
“你居然说击锣鸣冤是胡闹?!洛无戈,你好大的胆子, 你有没有把太.祖皇帝放在眼里!”
洛无戈见她蛮横无理,低声提醒道:“圣上最近身体不好,你别逼他。”
晏枝正要开口,忽听一旁太监道:“穆夫人,圣上请您去御书房说话。”
“御前断案,三司合审吗?”晏枝反问。
大太监一怔,问道:“穆夫人这是……?”
“我不为别的,”晏枝将锣锤放在一旁,昂了昂下巴,对大太监道,“我来替我家阿姐讨个说法!”
大太监立刻明白过来,劝说道:“巫蛊之事已有定论,确实是曦贵妃心里走偏了,陛下身体不好,老奴……”
“赵公公!”哒哒马蹄声传来,背后,晏殊同从马背上下来,将一把别了黄穗的金色匕首抛了过去,道,“我和枝儿的目的一样,来替长姐讨个说法,还请按照太.祖遗训,敲响金锣,御前断案,三司合审!”
两人语气不容争辩,赵公公没法,回转去通禀,过了片刻才请两人进去,晏殊同都将太.祖御赐的匕首拿出来了,再说下去真就是枉顾祖宗遗训的孽子孽孙了。
同来审理此案的除了三司竟还有荣安王李景华,这也不奇怪,这事就是李景华在背后搞出来的,此刻出现反转他李景华怎么能不来镇住场子。
再见李景华,他一身官服,气度非凡,依然是清雅的檀香味,眉眼雅致温和,像极了慈悲的白衣观音。
如果两人没有之前那么糟糕的过节,晏枝可能会觉得这人气度非常,赶紧多看几眼,可惜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梁帝高坐宝座之上,晏枝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确实有些病态,比上回见到苍老了些。
她记得书里梁帝是个短命鬼,处理掉晏靖安一家后没活几年就没命了,唯一能继承大统的子嗣还是个孩童,由荣安王担任摄政大臣,替天子执政,而他的太傅则由被岑修文收作关门弟子的洛霞笙担任。
“咳咳,”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打断了晏枝的回忆,她抬起头,听梁帝道,“穆夫人,你鸣锣是为了替你长姐申冤?你可知她晏明珠嫁入宫中便是我大梁的曦贵妃,而不再是你们晏氏的掌上明珠!”
“那又如何?”晏枝心想自己嚣张跋扈的恶名背负了这么久,也该是让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她冷哼一声,道,“阿姐爱你,才愿意嫁进宫里给你当妃子,成了宫里的曦贵妃,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我的阿姐,如今她身处困境,我怎能坐视不管!”
梁帝沉吟一声,看着晏枝。
晏枝继续道:“若是别的也就算了,毕竟我家阿姐我知道,她确实满肚子坏心眼,但是若说她要害你,还是用那绝命的巫蛊之术,我是半点也不相信!陛下,你知道阿姐当初和我说什么吗?”
她深深望进梁帝的双眼,道:“她看见陛下就如同看见了后半生的幸福,她爱慕陛下,愿意抛弃自己的洒脱与自由,嫁入宫中,成了被折断翅膀的笼中鸟,她那么爱你,爱到哪怕替你去死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怎么可能用巫蛊之术戕害你的性命!”
梁帝神色一怔,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李景华突然出声咳嗽了几下,唤回了梁帝的思绪,他双手拢进官服大袖中,微微一笑:“抱歉,天气忽冷忽热,圣上也该注意身体。”
梁帝回过神,点了点头,道:“朕的身体一日日变差,就在这时从那毒妇房里搜出巫蛊之术,交由高人破解之后,朕的身体便好了起来,这不正是诅咒?况且,巫蛊小人确实是从曦贵妃的房里搜出来的,证据确凿!”
“从房里搜到的就一定是她放的?”晏枝随手抽出腰间的香囊丢在地上,说,“我的香囊掉在圣上殿前,是圣上拿的吗?”
“放肆!”众大臣齐声呵斥!
晏枝不为所动,道:“你看,大家都觉得荒谬,这又算得上什么证据?!”
“你——”有大臣看不下去晏枝的胡搅蛮缠,开口道,“简直是诡辩!除开巫蛊术,还有宫女作证!”
此人是御史中丞段良秀,是荣安王一脉的重臣,掌御史台,担监察百官之责。
“哪个宫女?”晏枝问。
“请陛下宣召宫女玲珑上前作证!”段良秀道。
“宣。”
不多时,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倒在梁帝与众大臣面前:“奴婢玲珑,是曦贵妃宫里的侍女。”
“玲珑,”段良秀冷哼一声,“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穆夫人!”
“是、是……”玲珑磕了个头。
“既是要审,把曦贵妃也请出来吧。”晏枝道。
梁帝沉吟一声,唤道:“召罪妃晏氏来见。”
过了片刻,晏明珠被押进大殿,她已不复上次晏枝所见的狼狈,面上只化了淡淡的妆,长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支朴素的银簪,但骨子里的绝世风华却展露无遗。
任谁看了,都觉得她依然是姿容无双的曦贵妃。
她跪在梁帝面前,不卑不亢:“臣妾拜见陛下。”
梁帝心里一颤,恍然间想起了两人的曾经,十余年的夫妻过往夹杂了许多痛与恨,但也并非只有这些。这个女人,曾经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慕与憧憬,那么炽烈,那么灼人,那么令人心魂荡漾。可现在宛如一摊死水,冰冷绝望。
自知始末的梁帝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愧疚,但很快便冷了下来,他并未出声,让晏明珠跪在地上,同宫女玲珑道:“说说你所看见的。”
玲珑颤声道,“大约三日前,子时刚过不久,是奴婢夜里当值,奴婢听见贵妃殿里有古怪声响,担心是遭了什么蟊贼,惊扰了贵妃休憩,便前去查看。方推开殿门,便瞧见贵妃不知道在殿里摆弄什么,影子投在纱帐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厉鬼。偶尔还能听见清脆的铃铛声响和一些咒语似的碎碎念。”她停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晏明珠,但晏明珠一言不发,也不反驳,平静地听她说话,她心里忐忑了一下,继续道,“那段时候,贵妃不许别人夜里在殿里值守,奴婢们只能守在殿外十步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出现了多少个晚上。奴婢当时被吓了一跳,不敢说话,把这事藏进了肚子里。后来听说在贵妃宫里竟然搜、搜出了……”
她吓得跪趴在地,全身颤抖地说:“搜出了巫蛊之术,为了殿下龙体着想,奴婢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圣上明鉴。”
“穆夫人,你可听清楚了?”梁帝冷色睨着晏枝。
晏枝淡淡道:“听清楚了,但是陛下,她看到的只是剪影,说出的只是自己捕风捉影的猜想,没有一个字落实在曦贵妃真的使用了巫蛊之术,陛下难道不想问问曦贵妃她究竟在殿里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