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沈大海才说朱秀芬想太多了，根本就没那么多算计，也没被挖坑。
招娣就是个傻娃子。
他们对她那么不好，这时候了，她还是闷不吭声的干自己认定的事。
干着她认为的，凭着良心该办的事儿。
可她就没有想过，他们当爹娘的有没有良心，就像朱秀芬，听到招娣给粮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她是不是要害他们。
沈大海饶是自认自己不是啥讲良心的人，可此时，也是头一次知道了啥叫惭愧。
不止是惭愧，他愧疚啊。
深深地吐出一口烟，黑夜中，朱秀芬看不清沈大海的表情。
只能听到，他说话时声音好似有些发抖。
沈大海：“蔡老太跟我说，说招娣签了借据，用她自己的名头，承诺这些粮食她靠着工分和劳力还。”
“啥意思你知道不？你还吵吵说家里要是借你嫂子粮，以后你天天下地挣十工分。”
“说得轻松，号子喊得响亮，可你从跟我结婚到现在，啥时候挣过十工分？”
“你还是当娘的，这么大岁数了也没挣过十工分，嫌苦嫌累，可招娣呢？”
“为了给我们借这些粮食，她一声不吭以后要天天挣十工分还四房。”
朱秀芬第一反应就是不信：“是不是老虔婆骗你的？怕你尝到甜头以后缠着招娣吸血？”
“谁不知道四房把招娣当闺女啊，咋可能眼看着招娣累死累活还他们粮食。”
沈大海怒道：“你还知道四房只是把招娣当闺女，招娣其实还是咱们闺女啊？”
他以前一直不知道沈花儿和沈草儿两姐妹那自私自利的性格是随了谁。
现在这么一看，倒是知道随谁了，随她们娘朱秀芬。
而朱秀芬随谁？当然是老鼠的娃子会打洞，随她娘朱老太呗。
母女几代人一脉相承的自私自利，仗着情分就不想守本分，心挺大，心眼却小的跟针眼似的。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跟你说不通，我就这么跟你说，四房稀罕招娣，那是因为招娣和花儿草儿不一样，她知道本分。”
“她不是光占便宜，她懂感恩，你试试要是把花儿或者草儿换成招娣，你看四房能不能容得下。”
“所以一个知道本分的娃子，你觉得她借完粮会装模作样的干几天活儿意思意思。”
“然后被人一劝一心疼就顺坡下驴不干了，不还了？”
他指着不说话的朱秀芬：“那是你，是你和被你惯着的花儿草儿能干出来的事。”
“不是招娣能干出来的事儿，招娣只会干更多，还粮食的时候也还更多，你是她娘，她会不会偷奸耍滑你还不知道？”
朱秀芬低垂着头，她不是不知道，她就是太知道了……才不能理解。
“招娣为啥要这样啊？”她是真想不通，“明明她从小到大我们都没对她好过。”
“我还想过，我要是她，现在指不定偷着乐啥样呢……”
沈大海无奈：“所以我说，那是你，招娣和你不一样，那娃子仁义。”
即便他们没对她好过，可到了这份上，她也不会差他们一口饭吃。
这就是招娣的良心。
“不像咱，咱家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有良心的。”沈大海自嘲，“或者说，咱家人的良心，都长招娣身上了，也难怪她是最后出生的。”
说到这，他又觉得好像把话说得太绝对了。
“也不是，草儿也有良心，她今天办的事也挺让我想不到的。”
一听他提起草儿，朱秀芬更是心神大乱，张张嘴想要说点啥，可不知怎的，话到了嘴边，她又突然不想开口了。
知道招娣干了啥后，她现在是一点都不想帮草儿瞒着。
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想着要是她男人发现了也就发现了，她实在没心情帮沈草儿编瞎话了。
朱秀芬不是真的没心，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招娣傻乎乎地捧着那一颗没有杂质的心。
以她自己的名义出面替他们借粮。粮食，他们吃，所有的苦，招娣她自己咽。
怎么……这么傻？
尤其把粮食送来的时候，大海说招娣一句话都没说，没有抱怨也没有邀功，甚至没有高高在上施舍般的嘲笑。
招娣什么都没有做，反倒更显得她这个当娘的有多卑鄙无耻，更显得沈草儿的所作所为有多凉薄好笑。
她现在是一点都不想护着沈草儿了。
她想去看看招娣，可想也知道，假如招娣现在站在自己面前，她好像……也不知道要跟招娣说什么。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带着慈母心和招娣温和的说过话。
抹了把脸，朱秀芬觉得自己没脸见小闺女，她刚才还一直往坏了猜小闺女……
沈大海不知道她现在的心情有多复杂，自顾自继续往下说：“蔡老太其实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啥事儿？”朱秀芬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沈大海：“她说其实咱们一开始被带走的时候，她跟招娣提过，说想干脆把招娣的户口迁四房去。”
“这样无论我们是啥处理结果，都影响不了招娣。”
朱秀芬点点头：“对招娣来说是个好事，不然有咱们这样的爹娘，日后指不定咋拖她后腿呢。”
“四房能帮她到这种地步，也行了。”
沈大海：“可是招娣没同意。”
“啥？没同意？”朱秀芬怀疑自己听岔了，这好事招娣不同意？
沈大海又说了一遍：“招娣没同意，蔡老太说不是因着对我们这样的爹娘还有感情。”
“而是因为……招娣说正是因为我们落难了，她才不能把户口迁出去。”
朱秀芬想说招娣是不是怕挨人讲究，被人戳脊梁骨，可这样的猜测刚在脑子里浮现，就被她使劲儿甩了出去。
大海说得对，招娣不是她，想法也不会像她一样自私自利。
果不其然，就听沈大海接着说道：“招娣的意思是，我们犯了错，她作为我们的闺女，有罪便一起担。”
“她不会逃避，也不会想办法摘清自己，你对她到底有生恩，她自认不欠我们的，但是生恩还是要还。”
“所以哪怕你出的事很大，哪怕当时咱俩前脚刚被带走，后脚村里人就开始瞎猜瞎传说我们回不来了。”
“招娣也没想过求四房赶紧把她摘清，蔡老太说，她都做好跟着被下放的准备了。”
当然，沈大海不知道，蔡老太说的这些话，别的都是真的，唯独这一句，是她夸大了的。
沈招娣只是做好了顶着沈大海、朱秀芬闺女的名头，在村里被人唾弃的准备。
至于下放的准备……沈招娣可一点没做好！
只不过她做没做好准备不重要，重要的是蔡老太说她做好准备了。
以至于沈大海夫妻俩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只沈大海顶不住了，就连朱秀芬的眼泪，都哗的一下落了下来！
“她是不是傻啊？所以在她看来，咱家要是过得好了，她就能把户口迁走，不占咱家便宜。”
“咱家要是过得不好了，她就还生恩，陪着我们一块儿遭罪是吧？我朱秀芬咋会有这么傻的闺女？”
“我聪明了一辈子，咋生下来个这么傻的闺女啊，别人生下来都是自己来当讨债鬼的，她倒好，她生下来是让亲人跟她讨债的……”
朱秀芬泣不成声，心里堵得难受还不敢大喊大叫。
只能用拳头抵着嘴，为了压制心里的难受，干脆张嘴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