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筝伸手抚去山壁上的爬山虎,枝叶一层接着一层,发出哗啦轻响。
待得绿意退尽,便显出一个略微凸起的石块。
“此地之所以察觉不到异样,全因我在洞穴之中设下了阵法。待得石门打开,魔气大盛,二位还请凝神静气,莫要慌张。”
谢镜辞低低应了声“好”,看他手下用力,缓缓旋转石块。
静寂夜色里,兀地响起一道轰声。
这道声音沉重悠长,与之一并涌现的,还有势不可挡、汹涌澎湃的魔气。
山壁竟是一座石门,随着少年傀儡的动作缓慢上移,被禁锢许久的黑潮争先恐后往外钻,如同一条条漆黑的蛇。
谢镜辞头一回,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煞气。
她不是没见过修真界里声名远扬的大能,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修士们就会特意隐而不露,收敛浑身的灵气与威压,不至于吓坏小辈。
但此时的云水散仙不同。
她被心魔所困,灵力一股脑地涌出来,丝毫不加掩饰;魔气亦是势如破竹,有遮天蔽日之势,凭借她与裴渡的力量,根本没办法抵挡。
石门逐渐打开,谢镜辞竭力稳住心神,让自己不至于被魔气侵蚀,抬眼望去,在一片混沌之中,见到一抹纤细高挑的影子。
清心阵虽然受损,但仍残存了些许灵力,在密室里散发出悠然白光。
然而这白光破碎且黯淡,如星点四散在半空,轻轻一晃,便映出狂涌不止的黑雾,更显幽异诡谲、怪异非常。
云水散仙周身环绕着数不清的魔气,模糊了身姿与面容,乍一看去,只见到长发纷飞、肤色惨白,比起出尘仙人,更像是志怪故事中的女妖。
“靠近本体,我的力量能提升不少。”
楚筝默念法诀,于二人身侧设下法阵:“心魔太强,正面对上必然大败,还请二位催动神识,进入本体识海,将心魔勘破。我会竭力护法,保二位周全。”
魔气狂啸,化作道道利刃直冲而来。
楚筝抬手将其退去,语气是少有的严肃:“这具身体受到魔气侵蚀,定会对你们的进入产生排斥。倘若在记忆里遇见魔气,切记寻个地方好好藏下,一旦被察觉,恐怕会被当场绞杀。”
“高阶修士识海自成结界,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二位不必担心记忆漫长、耽误时间,专心查出心魔便是。那么――”
他语气一凛:“秘境里诸多弟子的性命,就交给二位了。”
谢镜辞睁开双眼,首先见到一具棺材。
她怔然扭头,又见到另一副。
准确来说,是被整整齐齐摆放着的许许多多棺材。
这是个棺材铺。
裴渡头一回深入识海,见状微微愣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中年男声:“棺材可算打好了!皇宫里的人就是金贵,单单是这一副棺材,就值我三辈子攒下来的钱。”
他顺势转身,耳边传来谢镜辞的声音:“这里是云水散仙的记忆,放心,记忆里的人看不见我们。”
棺材铺虽大,却几乎被棺木填满所有空间,好在大门敞开,引来灿烂明朗的阳光。
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门边,身旁的女人笑道:“老板毕竟是京城中的头号招牌,做出这棺材,您也能挣不少钱――宫里待会儿便会派人来取了吧?”
“应该快了。”
男子道:“那位贵妃也真是红颜薄命,当今圣上待她万般宠爱,只可惜这么早便香消玉殒。”
皇宫。
当初楚筝就是在皇宫里作为替身长大,他们要想勘破心魔,首先得去宫里找她。
谢镜辞刚要开口,忽然察觉裴渡眉间一皱,沉声道:“有魔气。”
识海里的魔气,类似于一种病毒查杀机制,用来巩固心魔的绝对统领权。她与裴渡都是偷偷潜入的病毒,一旦被发现,只剩下被乖乖消灭的份。
谢镜辞也感应到逐步靠近的威压,胸口咚咚地跳。
这个棺材铺店面极大,虽有木柜与房间,同他们却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要是匆忙奔去,很可能闹出动静,引来注意。
窒息感越来越近。
四周尽是整齐划一的棺木,如此一来,能够藏身的地方只有――
谢镜辞来不及细想太多,一把拉过裴渡右手。
神识虽然无法与记忆里的人进行交互,彼此之间却能触碰。
被径直往后推倒的时候,裴渡下意识绷紧脊背。
谢小姐动作很快,当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穿过棺木,同她一起入了棺材之中。
正是店铺老板一直注视,即将被送入皇宫的那一具。
眼前所见尽是漆黑。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她轻轻压下来的重量与温度,神识很轻,软绵绵的一团,正伏在他胸膛上。
谢小姐的手掌,刚好落在他心口。
他感到局促,亦有无措与不安,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一切情绪无处可藏,仿佛褪去了层层伪装,把最为本真的悸动展露在她眼前。
“抱歉抱歉。”
谢镜辞的声音很低,有如耳语:“实在没别的地方可以躲――这样你会不会觉得难受?”
……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受。
裴渡自然不会说出口。
剑道最为忌讳心乱,他在裴风南的教导下,早就能做到临危不惧、时时刻刻面色如常,可一旦面对谢镜辞,哪怕被她轻轻一碰,都会情不自禁地心头发颤。
更不用说,是如此贴近的动作。
谢镜辞引动灵力,点亮极其微弱的白光,虽然驱散了黑暗,却让裴渡更为紧张。
这种微光最是暧昧,他喉头一动,试图避开她直白的眼神,嗓音发哑:“这里是……云水散仙的记忆?”
他耳根通红的模样实在可爱,谢镜辞直勾勾注视裴渡双眼,轻笑出声:“对呀。识海和记忆是互相连通的嘛。”
谢镜辞说着顿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裴渡的神色会那么奇怪。
因为在不久之前,她曾经畅通无阻进入了裴渡的识海,理所当然,也就知晓了被他深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糟糕。
裴渡心里何其澄明,无需多言,必定知晓了一切。
“谢小姐,”他的嗓音低不可闻,“你都……知道了?”
谢小姐窥见了他的记忆。
如此一来,他那些隐秘的、近乎痴迷的渴慕,定是毫无保留地尽数展露于她眼前。
头脑中轰地炸开,少年本就通红的脸愈发滚烫。
在一片静谧里,谢小姐正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柳叶眼盈盈发亮,目光有如实体,扫在泛红的面庞。裴渡想躲,然而棺材里狭窄逼仄,更何况谢镜辞正极为贴近地靠在他身上,在狭小的空间内,一切情绪都无法掩藏。
她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
那样亘久地悄悄注视她,甚至还寻了她的笔迹,在暗地里细细描摹――
裴渡不敢细想。
只希望谢小姐没有看到,他那时情不自禁泛起的笑。
他羞愧欲死,侧脸和后脑勺都在狂烧,忽然听见几道陌生的嘈杂人音,棺材被骤然抬起。
应该是皇宫里的人来此取棺。他们人生地不熟,待在棺木里,正好能被送入宫中。
因着这一下的颠簸,谢镜辞不受控制地往下靠,身体轻轻一蹭,吐息划过少年耳垂。
他下意识一颤。
谢小姐应该看见了他通红的耳朵。
她的气息绵长温和,氤氲在脖颈与耳畔,在密闭空间里炽热难当,每一次呼吸都勾得他心口发痒。
在片刻的沉寂后,裴渡听见她的声音。
“我都知道了。”
他心头猛地一跳。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侧脸,柔若无骨,极尽温和。
谢小姐的脸,贴在了他的侧颈上。
“不要偷偷地喜欢我啊。”
她说:“裴渡,你才不是我的剑。”
裴渡心口一揪。
他下意识感到慌乱,沉声应她:“谢小姐,我――”
“我不需要你为我披荆斩棘,出生入死,我只想竭尽所能地对你好,让你觉得开心。”
谢镜辞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贴着他的耳朵:“因为喜欢你,只要你能开心,一切就都足够了。”
她不是裴风南。
身为裴家家主,裴风南之所以收养裴渡,全因看中他的利用价值,想为家族锻造一把人形兵器。
她怎么舍得把裴渡当作一把剑。
对于谢镜辞而言,他不是裴家长子的替身,亦非用来出生入死的护身符,在少年天才的光环之下,他首先是裴渡。
裴渡怔怔看着她。
他面上红潮未退,一双漆黑的瞳仁格外亮,被灵气一映,淌开水一样的流波。
他从未想过,原来极致欣喜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眼眶发涩。
何其幸运,他遇见的、为之奔赴的那个人,恰好是她。
谢小姐给予的蜜糖太甜,沉甸甸落在他心口上,温暖的甜浆四溢涌动,将整颗心脏全然包裹,无法呼吸。
“……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