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虽是冬日,丛林中却仍环绕着一望无际的翠绿,密密麻麻的松柏如同织就而成的巨网,把谢镜辞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不知行了多久,当目光扫过其中一抹突兀色泽,迅速停下脚步。
那是一处飞翘的檐角,呈现出树干内里浅浅的轻褐色泽,在浪潮般的绿中,一举便攥住她视线。
心脏莫名开始剧烈加速。
谢镜辞一颗心悬在半空,下意识与裴渡对视一眼,放轻脚步,继续往前。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这里竟像是个安静祥和的小村落,一列列简陋的木屋杂乱排开,四周安静得可怕,如同废弃已久。
她正四下张望,突然听见一声脚步。
一个看上去孱弱体虚的少年将三人上下打量,眉目间狐疑渐生:“你们……是谁?”
谢镜辞眼皮一跳。
“我们听闻此地能心愿成真,特来拜访。”
莫霄阳反应很快,没经过多久思考,便满脸正经地接了话:“身旁两位是我弟弟和弟媳,我们一家人惨啊!受奸人所害家产尽失,只能沦落街头,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咬牙:“我真是恨透了那个混蛋,想要讨回一个公道!”
这里多的是嫉世愤俗之人,少年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点头笑笑:“既然能得知此地消息,想必你一定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莫要着急,再过一段时间,它便会亲自召见于你。”
谢镜辞脱口而出:“神?”
裴渡皱眉:“再过一段时间?”
“三位既是新来,应该并不知晓规矩。”
少年似是刚从睡梦醒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开口,仍是温声细语的模样:“这村子里汇集的,尽是有冤难报、走投无路之人。多亏有神明降世,为我们洗刷冤屈,建立一处全新的世界。”
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以梦魇之身,竟也胆敢自称为神明。
谢镜辞心底冷嗤,面上佯装出惊讶的神色:“全新的世界?”
“神明慈悲,送我们通往彼岸之所,我不宜多言,待会儿三位亲身体验,便能知晓其中精妙。”
真是有够厚脸皮。
谢镜辞听得在心里直翻白眼,想起裴渡之前的问话,顺着他的意思继续道:“为何要等待一段时日?我们不能立即见到神吗?”
少年缓声道:“想见也能见到,只不过大人抽不开身,无暇顾及各位。”
抽不开身。
谢镜辞心口一颤,努力压下不断翻涌的躁意:“……所为何事?”
“大人本无实体,每过数年,便会降于命格契合的圣子圣女之身。”
少年笑笑,语气里竟多出几分欣喜之意:“你们也算幸运。按照惯例,祭典本应在三天前开始,但圣女孤身在外,今日才回到孤云山,若是方才前往祭坛,说不定还能见到神临的景象。”
莫霄阳没忍住,低声骂了句“我靠”。
这少年话语委婉,美名其曰“神临”,其实说白了,就是梦魇附身于命格相宜之人,占据整具身体与识海。
所以孟小汀的娘亲才会自幼生活在孤云山,不但从未离开山中,还对人际交往、家务农活一无所知。
打从一开始,她就被当作梦魇的下一具身体养大,如同笼中之鸟,不可能有独自飞出去的时候。
而由她生下的孟小汀,也理所当然会被看作继任容器,如此循环往复。
整个村落的人对此心知肚明,却甘心沉溺于虚假的幻境,对其视而不见,将她当作取悦“神明”的工具。
谢镜辞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心底杀意,深吸一口气:“神临的地点……在哪里?”
这少年显然被心想事成的梦境养得不太正常,带着三人向山林深处前行时,不停手舞足蹈,嘴里嘟囔不知什么东西。
瞥见谢镜辞探寻的目光,他也不觉得羞恼,轻笑着解释:“在梦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有数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只要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倏地就瞬移到了。”
难怪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像根火柴人。
谢镜辞抿唇笑笑,视线不露声色,掠过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势奇怪,步伐更是颤抖不停,仿佛双腿没什么力气,下一刻就会颓然倒地。
至于他的脸颊更是深深往内凹陷,莫霄阳说过,梦魇会以他人灵力为食,久而久之,这群人恐怕会变成具具干尸。
关于这一点,他们定是浑然不知。
因为少年一边走,一边挠头自言自语:“奇怪,我这几日分明醒来修炼许久,为何还是这副样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声:“这位道友,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
少年闻言一愣。
“我和你们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只剩下我一个。”
他像是很久没回忆起这段经历,开口时带了几分迟疑:“幕后黑手有权有势,我没有证据,拿他毫无办法,正巧大人托梦,指引我来到这里。”
看来这是个究极虔诚的头号信徒,说起那位“大人”,连眼睛都在发光。
谢镜辞好奇接话:“不知那幕后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听得少年话音一出,不由怔住。
“云京城的孟家,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孟良泽那厮当今过得如何?当年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儿子,为谋权益――”
他在梦里早就把这人无数次千刀万剐,这会儿再一提起,却还是带了刻骨恨意,然而还没说完,少年就话锋一转:“到了!你们看,顶上就是神座和祭坛。”
谢镜辞心下一凛,握紧鬼哭冰凉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处,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孤绝峭壁,她需得努力仰头,才能于云雾之间,窥见最高处的景象。
只一瞥,便让她周身杀意大增。
此地三面环山,两侧山峰较为低矮,山顶之上屹立着硕大的梦魇雕塑,气势阴沉、暗影横生,压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于两山中央,生有直入云天之势,抬眼看去,能见到一把由石块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动不动,应该已然失去意识,一团浓郁黑气盘旋在头顶,好似蛛网层层散开。
万幸,邪气还未进入她体内。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惊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们不是――谢镜辞?!”
谢镜辞循声看去,在山脚下不易察觉的阴影里,瞥见几个面色惨白的修士。
应该是随同梦魇去过云京城的人。
……是了,所谓神明临世,他们作为信徒,定要来瞻仰一番,所以村落里才会显得荒无人烟。
她身侧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谢、谢什么辞?你们认识?”
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临,容不得你们在此撒野!”
一个男人怒吼出声,向前几步,做出迎战姿态:“大人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一命,你们莫非还想恩将仇报!”
“不好意思,‘恩将仇报’这个词不太准确。”
莫霄阳扛着长剑冷笑:“准确来说,我们是想把那团黑乎乎的脏东西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大快朵颐、两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语小天才,要论成语,没人能比过他!
“外交部发言完毕。”
谢镜辞微微一笑,极有礼貌的模样:“有谁要先上吗?”
梦境。
还是梦境。
被黑雾笼罩的时候,孟小汀一直在做梦。
其实那算不得多么脱离现实的怪异幻梦,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与其说是没来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里的真实写照。
她是个很糟糕的人。
被娘亲怀着复杂的心绪生下来,在江清意失踪之前,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是个不被期待、惨遭抛弃的小孩。
梦里的娘亲泪流满面,面对她歇斯底里:“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他根本不爱我们……没用的拖油瓶!”
孟良泽更不喜欢她。她永远也忘不了,当自己拿着信物去孟家寻他时,男人满眼的震惊与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儿,而是一只突然闯进府邸的野狗或小虫。
后来居然是林蕴柔闻讯赶来,倚在门边冷笑:“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当年的挚爱?既然敢生,有什么理由不敢养?”
梦里的孟良泽不屑于正眼看她,语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为什么要来孟家?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出现,让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应该被江清意生下来……没错,你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学宫里的同龄人都看不起她。
最初的时候,她对世家大族的生活习惯一窍不通,保留着与娘亲生活时的习惯,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说她可笑至极,一个乡巴佬。
后来私生女的消息逐渐传开,他们讥讽她尴尬的身份,也嘲笑她娘亲的不知羞耻,可明明……
明明她娘亲,才是最先遇见孟良泽的那个。
梦里的小孩穿着学宫外袍,模样一直在变,无论相貌如何,脸上都自始至终携了嘲弄的笑:“谁愿意喜欢你,和你做朋友?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都是晦气。”
在最后,梦境变成一柄生锈的剑,一把破碎的琴,一叠七零八落的符纸。
这都是她毫无天赋的领域。
学宫里的天之骄子们个个天赋异禀,她被茫然夹在中间,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只能变成汪洋大海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水滴,一辈子无声无息,直至死去,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她想起学宫里的窃窃私语。
许许多多人的唇齿张开又闭拢,口型无声,编织成两个大字,重重敲在她心头上。
没用。
她也不想这样啊。
谁不想要一个完整的、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家,一身足以惊艳所有人的天赋,一群推心置腹的伙伴,和一段无灾无忧的人生。
可当孟小汀按照娘亲所说的那样,笑着试图靠近身边每一个人,得来的往往都是厌烦与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