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彻眺望远方那无名小湖,眯起眼睛,神色黯淡。
但也有不同,早年的入圣武夫,决计不会死在荒芜郊野,而他的这位便宜叔叔,如今看去却面如金纸,脚步缓顿如老人,正抱着一团乱糟糟苜蓿草,走到黄牛边上弯腰放下,认认真真盯着它把一卷干草吞咽入腹,忽而扭头笑道:“小彻子,别一副丧气的扫把星模样,想开点。嗯,我这有两件事要跟你说,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先听哪件?”
“先听坏的。”赵彻犹豫一下,道。
许开川嗯了一声,接着正色道:“
我气海已废,虽说暂时能凭借一些丹药撑住境界空壳,可大抵三月之后,多半就要变成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了。”
赵彻保持蹲着的姿势,一言不发,神情平淡,只是嘴皮子有些颤动。
许炼扭扭脖子,道:“
其实认真说来,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凡夫俗子又有何不好?诸子百家,江湖武勇,真玄正宗抑或左道旁门,纵然哪个侥幸修成无上术道,活上三五百年,说是说斩断了七情,了却了六欲,细细看去,又有谁终其一生逃开了苦乐聚散,命运捉弄,末了一抔黄土长眠地底,犹自不甘,自古而然。世人谓之毅勇,称之天骄。我却不以为意,老农锄田,卒子守关,织妇教子,
晨起而暮息,这就很好。”
赵彻猛然抬头,深深凝视许炼那双浑浊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不甘与落寞,看到的却是那幽幽潜潭般的宁静。
“另外一件事呢?”赵彻站起身子,拍拍尘土,问道,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期待。
“你这幅愁眉苦脸的怨妇模样,我瞅着实在心烦,许炼紧了紧薄衫麻衣,叹声道:“
笑一个,你许叔又不是没了,小彻子,笑一个。”
赵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许炼不管这笑脸后面有多少苦涩,仰脖眺望天边游弋逡巡的一只鸿雁,
正是北归时节,
道:“
好事就是,关于那枚错字印的来历,我已有了消息。
早先,我去了一趟苍茫海,找到一位符占谶纬之道可称天下前三甲的孤隐方士,本意是求取补全气海,再造经络的妙法,商量不成,只好退了一步,以所携某物换取一问,得知你那错字印,应当与十三荒祖中的罗预之主“业度难”有着莫大渊源。”
许炼喃喃道:“
《毗昙论》有言,一昼夜有三十须臾,一须臾为二十罗预,罗预主,也就是春秋四时之主,“业度难”有个别名,叫做“业逻”。
《只律经》中又有传说,这世间存在有一条仙人都不可跨越的光阴长河,是荒祖业逻诞生之初外溢的胎血,束缚住了尘世生灵命运,使其结局只能是衰老湮灭。
其实我早该想到,你那错字印传承千年,材质莫名,玄之又玄,也只能是来自于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
许炼话锋一转,感慨道:“但这旧梁世代作为传国玉玺的古印与荒祖具体是何关系,又背负怎样因果,又为何唯独显化融进你眉心,谜云重重,是福是祸,许叔自此也帮不上你了,还需你自己去往一处地方深究。”
赵彻长呼出一口气,脚尖在泥道上拧出坑洼:“什么地方?”
“大渠定州,扶泉宗,阙朔陀塔室。”
这塔室是漠西红青之地的一位密宗高僧东行传法时所建,十万三千卷经籍典藏,品类繁绝,浩如沙海,仅论藏书之盛,哪怕大渠国教元介宗也远远不及。
大渠王朝这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巨树,其中山上山下势力以三宗二派一山为主干,衍生出诸如擒月楼、浣溪剑府等二流门派,作为岔开枝桠,多数分属供奉六上宗,算是有了一层官家身份方便行事。
先前陈氏兄妹所属梧桐山,即是与扶泉宗势力相当的修仙豪阀,这类底蕴深厚的仙家洞府,大抵会藏着一到二位道法通天的十一楼修士,平日不问世事,明面上仍以后辈掌教总揽事务。
旧南墟洲北境六国,旧梁山河覆灭,东魏被起初视作蛮夷无义之国的大渠吞并,曾经的王都邺京,一场席卷三天三夜的大火焚涌下,没剩什么了,余下一片残垣而已。无数孤魂野鬼念念不忘的所谓东魏,已成了如今的渠国魏郡,以出产宫廷御用的缎纱绫罗闻名。
旧梁更不须说,除眼下这位亡国皇子外的皇族血脉,哪怕是偏房外戚,也被一概屠戮殆尽。大梁遗民,无非是南逃渠褚作鸟兽散抑或原地降齐两种出路,更有甚者,北奔大齐王帐,索性做了新一代的二等齐人。
昔日六国,如今扳手指一掌就能数尽,北齐、南褚、东渠,以及相对靠近岭西的漳国。
其中又以有望坐北吞南的北齐最为势大,发家草海的二十七万铁浮屠重骑,兼以独此一家的彪悍民风,号称老弱妇孺上马可战,已然不可阻挡。
赵彻没想过复国仇,但家恨不可不报,如今看来,却是希望愈发渺茫。
想到这里,赵彻不免茫然,涩声道:“
你说的这塔室,跟我这错字印有什么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