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首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个脆弱的女孩,包裹在骨骼之上的血肉有脉搏般地贲张。
它在等待,它想知道那个肤色白皙的女孩,是否还能再发出一次这样的阴毒杀招,而那个气机近乎殆尽的剑修还能握住多久剑身
它猜对了。
郑须晴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她的情况远比陈荃儿想象的还要严重,大概十五息的时间,最多二十息!
这个受毒素侵袭的女孩就要晕厥过去。
她尽量掩饰右手指节的颤抖。
唯一的指望是那头阴物似乎也不好受,从它受伤的那一刻起,一直有稠密的黑血像熬制的糖汁般,从断口处淌下来,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腐气息。
它后撤的动作也远不像先前那么灵敏。
只要它按捺不住先动了,郑须晴虽然无法击退它,但却有四成的把握,用以命换命的方式生扛它的蛛爪洞穿,同时倾泻出最后几分剑气,把剑刃插进它腐烂的腹腔里。
不过,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选择的!
郑须晴想着。
她能感受到身后的陈荃儿糟糕情况更甚于自己,只要现在转身逃跑,妖物一定会选择先扑杀境界低微的陈荃儿,
说不定这几息的时间,就能撑到援手到来。
这样的选择在修行界中无可厚非,强者吞吃弱者,弱者踩着更弱者的肩膀逃生,
就算陈景略事后得知真相,又能把自己怎样?
想到这里,这个自小渴望着脱离家族,用自己余生走到天涯海角去看一看的女孩不禁有些发愣,脑海也空洞了,
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独自坐在屋顶看日落的情形,她常常昂着头对着天边晚霞余晖,不敢用目光俯瞰脚下如同地下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城池,好不容易走出那座囚笼,却要为了一个并不如何相熟的小姑娘,死在这里,值得吗?
答案很显然。
但她承认自己毕竟不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不擅长对每件事情明码标价,
就像她鄙夷凡俗人,实则不是单纯鄙夷他们的庸碌无能,她看不上的是那些个市井小民身上的市侩气,为几两碎银蝇营狗苟,让她不自觉有些想起那个精明得令人作呕、处处把控自己人生的二娘。
也许顺势死在这里,也算是摆脱了家族施加的枷锁吧?
以往听夫子说过,命者,人之所困也。
打破宿命的代价也许就是抛掉性命?
毕竟有些事情如果做了,也许也就跟自己厌弃的人没有区别了吧?
郑须晴目光迷离,侵入经脉的毒素让她的神念有些迟缓了混沌了。
陈荃儿挪动脚步,尽力调整位置与郑须晴形成犄角之势,
这个位置很危险,陈荃儿的移动速度很慢很慢,她笔直地从背囊里拔出佩剑,然后双手握住,
目光紧紧盯着眼前郢都恶鬼般的生物,
她出生正一一脉的梧桐山,修习先辈承袭的三天正法,降神驱鬼伐邪诛伪,按理来说道剑双修才属正常,
只是她这一族本身以术法符箓起家,她又甚是顽劣,严格些说,她对剑术的认知只限于挥和砍,用作装饰的佩剑也只是杂铁铸成的寻常货色,又有甚么大用?
她在做一次赌博,赌这怪物不敢再率先发动攻势,
即使敢,她也要用并不如何厚实的剑刃
试着抵住怪物身躯不得前行。
她要为郑须晴的灵力再生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阴妖消失在原地,下一次出现已经是在陈荃儿的眼前。
陈荃儿怒喝着挥剑去挡,但她的速度太慢而力量也太小,,因而只抵挡住了第一只蛛爪,
第二只爪子就划破了她的肩膀,袖管很快染红。
可陈荃儿并不后退,她甚至强忍着剧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将剑身横过来挡在受伤的左肩上,这是一种预判式的格挡,
破空声接连响起,妖物斧刃般的爪子果然从上而下劈在她已被崩出口子的剑身上,空气中溅蹦着当当的打铁声,
妖物似乎被激起了火气,五只爪子接连拍击,一压再压,嘴角早已渗出血丝的陈荃儿从站姿不断沉降,很快就跪坐在地,
膝盖发出濒临折断的声响。
郑须晴心里一紧,这个一路走来表现得不谙世事,甚至是傻乎乎的姑娘竟然有着这样出人意料的倔犟,她咬死着嘴唇,
明明浑身的骨骼都在发抖,却还仰起头,用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怪物那张妖艳的女人面容,竟是丝毫不肯示弱。
郑须晴挣扎着动了,她此刻气机全无,只能俯身掷出流莹剑,以这一她所能想到的最快方式,去略微阻挡阴妖的攻势。
她听说死在阴物手下的修士,神魂大多受污,难入轮回。
陈荃儿艰难睁大眼睛,阴风簌簌,怪物头颅之下软绵无骨的脖颈长长伸出,避过气力绵软的飞剑,金蛇绕梁般缠绕在自知必死的郑须晴身上,后者脸色灰败,勉力对她露出一个惨白笑容。
陈荃儿瞳孔一缩,辘轳首低头就要咬在郑须晴胸口。
这不好日精月华唯独钟爱世人阳气的妖怪,很想尝尝修行者的气息是怎般滋味,是否比得那小儿的鲜滑和那男人的甘甜?
陈荃儿不忍去看,就要闭着眼眸,这时耳边却传来叮零零的飘渺声响,像是风声吹动了什么,似有似无,
由远及近。
埋首在女子胸膛之上的辘轳首霍然间脸色大变,将脑袋后转出一个半圆,连带着脖颈都松开了近乎窒息的郑须晴,那双灰白的眼珠死死地盯住院落之外的某个拐角。
陈荃儿意识到它眼里的神采并非愤怒或杀机,而是某种畏惧,
像是从灵魂尽头幽幽爬出而又深入血脉骨髓的畏惧?
它屏住呼吸,爪子还是忍不住颤抖,不住地在地面扒拉。
这种古怪的声响眨眼就到了门外,原本轻微的声音兀然响若洪钟。
辘轳首头疼欲裂,脑海里闪过支离破碎的画面,似乎是一处古战场,蜿蜒无际而又灰暗枯败的大地渊堑,密密麻麻蝗虫过境般的阴妖军队与人族甲士厮杀滚卷在一起,到处是洪水和烈焰,天空都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有一个伟大存在以身形顶住了破裂的天穹。
辘颅首感觉自己的身躯似乎被踩断了,只能惨叫哀嚎着在尸体堆里蠕动攀爬,爬了很久很久,就要到战场的出口了,却有零零的声响环绕住了它,像是谁的窃窃私语,
它只觉得有人以铁锥凿击脑海,头疼得再不能动弹,渐渐在四面八方冲天而起的黑烟里融化弯曲,直至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