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反倒是最古怪荒诞的了。
自他十五岁误入山穴古道,阴差阳错获得录阳一脉传承以来,伴他一路成长的称气宝镜未曾有过一次失灵。
郑须晴俯身过来,黛眉皱成远山,“看不破么?”
他自小贫苦,吃百家饭长大,自小对权势与金钱有着极大的痴迷,成为修士之后欲念更涨,他岂能看不出一路以来郑须晴对他的不冷不热?只是扶风城家业之大,容不得他不动心争取,使尽全身气力去搭上这一富贵荣华的楼船。
他咬紧牙齿,面上轻松道:“不妨事,还有化灵成像法门,定然能看出蹊跷。”
他取出独门符箓,打湿后沉入湖底,继而掌心生出一股牵引力,生生让饮饱湖水的符纸破水而出,以焰火燃成灰烬后倒入嘴中,古怪滋味激得他浑身发颤,从鼻中冒出青烟,被称气宝镜吸收。
李元亭一字一顿道:“请,灵成像。”
船头半空中,光点飘洒,如烟如雾,异象幻化。
船上触碰到这光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这幻象。
烟波浩渺的海,四面八方都在升起月亮,唯有一根恢弘的青铜柱孤零零立在水面,海水被烧的滚烫,滚滚拍打在山崖岸,碎出千万朵艳白的花,可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聚焦到了那个嵌在顶端的人影。
那是一个女孩,紧闭双眼的女孩,纤细得像个影子,模糊不清。她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受得到那压抑与悲伤。
瘫软在船板的田老汉认出了她,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那被苍青色锁链缠住的女孩,是他的女儿。
青铜柱旁有生长着四翼的凤鸟划过天穹,那尖唳的声音让一众人骤然惊醒。
仍在幻境的李元亭眼睛里流出两行血迹,他呆滞坐在船头,浑然不觉。宋鸿一把将他推醒,从未受过化灵成像反噬的年轻人抹了抹眼角,犹未回神,他看着手心的猩红,好一会儿才反复喃喃道:“这不是近几年的事,至少三十年,至少三十年!”
他又扑到田老汉身前,抓住肩膀拼命摇晃,发出几乎不属于他的低吼道:“是谁,你女儿究竟是谁,怎么会被绑在北员峤洲的刑柱上!”
田老汉又惧又悲,说不出话来。唯有陈景略按住他的手,输入一些气机,总算让躁郁的李元亭镇静下来。
他看着陈景略,与愕然的郑须晴,自知失态,揉了揉胸口,苦涩道:“先回他屋子里,我现在可以肯定,罗湖里没有妖怪存在。”
宋鸿扶着李元亭,几人复尔回到那老屋里,女孩仍旧昏睡。可是李元亭一看到她那张病态苍白面孔,竟然牙齿打颤,克制不住的往后倒退。
夜色寂静冷清,田老汉在宋鸿的示意下点燃一根红烛,屋里稍微有点暖意。
陈景略盯着那根细长红烛,若有所思。
李元亭喉头滚了滚,坐在木凳,说:“化灵成像,我录阳一脉独有法门,本意是沟通天地、获取一些零散的所求信息,而像这种陷入幻象场景难以自拔的情形,实话说,我从未遇到。我甚至可以全然感受到,先前那副关于田双的画面,至少是在三十年前所发生的,或者说是,她的上一世。由于岁月跨度太大,才让我受到这种反噬。”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他传音给在座除田老汉外的所有人,“那被锁在刑柱上的她,绝非人类,极有可能是北员峤洲妖族。”
北员峤洲,人妖两族黎昌古战之后,旧妖族的刑徒流放之地,位于大地极北,与天地正中央的旧南墟洲相隔归藏海的百万里之遥。
众人面面相觑,颇感事情之大,远超预期,这哪里是甚么丁等钦令,说是丙等都犹未可知。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甲子高龄、一路走来话语不多的宋鸿瞳孔隐晦迸发神采。
完成的是丙等钦令还是丁等,北境最大修士同盟巡天盟所赐发的奖励,可不能同日而语。寿元将近之际的境界突破,只能仰赖这一搏了。
赵彻听得咋舌,咋还牵扯上了北员峤洲妖族,事情越搞越大哇,要不是害怕吴家的寿衣老人冷不丁窜出来追杀,他早就找个由头拍拍屁股,溜之大吉了。
郑须晴纳闷道:“既然罗湖无妖,那这田双的魂魄因何缘故丢失?再找不到源头,她性命危矣。”
十五岁奇遇后未曾吃过大亏的李元亭咳嗽几声,说:“也许我们该去寻那寿衣老人,说不准能得到线索。”
赵彻打了个哆嗦,暗戳戳想着,臭小子你别瞎琢磨啊,自己找死别带上我嗷。”
就在此时,田老汉见众人缄默无言,陈荃儿肚子又饿的咕咕叫,想起炉灶里还温着一锅热粥,索性拖着瘸腿,端来两个白瓷碗。
李元亭接过其中一碗,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愿为先前失态向凡俗之人持有歉意,但郑须晴面前,气态格局尚不能丢。
他也不嫌弃这粥稀薄,仰脖就要小抿几口,突然瞳孔紧缩,刚入口的粥米都吐了出来。
对阴气感知极为敏锐的李元亭跳起身,将一碗粥都砸的稀巴烂,前窜后掐住田老汉脖颈,额头青筋暴起道:“老东西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拿这东西害我!”
大惊失色之下,宋鸿先上来拦住了李元亭,陈景略迅速一手扬翻荃儿手里的那碗稀粥。
碗碎粥洒。
没有意识到做错什么的田老汉瞪大眼珠,缩在墙角,老脸上满是惊恐茫然。
李元亭攥紧拳头,吐出两个字“冥米”。
几粒米粥被帕巾包裹送到鼻尖下,陈景略只消嗅了两嗅,脸色剧变,
深吸口气说:“果然是冥米,
修为高深者在乱葬岗、古战场遗址这等阴气极重的地方播种,再加以活人血肉滋养才可能养出这种邪性物,别说凡人,就算是宗府得道修士,只要吃下了这东西,一时半会儿看不出端倪,但四十九天后阳气就会逐渐散尽。
你女儿本就不知为何魂魄丢失,你还给她喂这等邪物,也难怪她昏厥不醒。”
“说吧,你到底是何居心?这冥米又是从何而来?”
田老汉睚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扼住,嘴皮子发抖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怎么会是冥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