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
这里通常是皇帝接见大臣,并进行小范围讨论的地方。其大略的布局是皇帝的宝座居于北方,南边则是一连串窗户,不过为了保密期间,南窗户外面设有木质围墙。东边有夹道,有门通后室。另外有一小门儿,直通中室,大抵是为了朝臣觐见所用。
此时,皇帝的小舅子,和珅著名同党福康安的老爹,前些年刚刚因为评定大小金川之乱而受封一等忠勇公的富察傅恒,正好从这扇小门里走进皇帝的视野。
“你来了。”皇帝对这位小舅子一向是非常客气的。因为他是乾隆当政初期,为数不多可以毫无原则地支持他的朝臣。每当乾隆在某些决策上需要朝臣配合的时候,这个家伙总会成为他的第一人选。
不过今天,他并不需要这位小舅子去演双簧,而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他商议。
在傅恒见过礼之后,皇帝便打开金口,向他叙述了一件最近比较苦恼的事情。
“你听说过吴尚贤这个人了吧?”
傅恒如今也算是全清朝野,每天登门的人不知凡几,哪里会对一个边境商人有什么深刻印象?
好在他毕竟年轻,虽然谈不上博闻广记,但认真搜索一下记忆之后,还是勉强找到了这个人的一些消息。
“他曾经去拜访过臣,还送了一些银子。”
“是吗?”乾隆的脸色显示,他已经有些微微震惊了,“你是当朝大学士,他不过是一个边境杀人而已,竟然也敢到你门上走动,看来这家伙真是胆子不小啊。”
傅恒的脸色稍微难看了一下。受贿这种小事,虽然皇帝肯定不会在意,但他还是要小心应对的。另外,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在嫌他自降身份。
他不知道皇帝现在在想什么,因而也不好应对,所以只是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等待着皇帝的下一句话。
皇帝也没让他等太久,左右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相比起接下来要谈论的问题,这个吴尚贤简直就是陪衬都不如的东西。
“前些天,他也给朕送了东西,那是两块好钢,据说是一个叫做海宁的商人托他敬献给朕的。朕已经命人验过了,据说是刀砍不入,若是打造成兵器的话,恐怕能有削铁如泥之效。”
“竟然有这种好东西,那恐怕要赏一赏他了。”
“是吗?你这样想吗?”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不知何故,傅恒被这话吓了一跳。他赶紧抬头去看皇帝,却见乾隆并没有真的生气,这才大略的放下心来。
然而,乾隆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把心提了起来:“看来他只给你送了银子,没跟你说海宁的事情啊。这就是他不对了了,如果边境有警,朕这个皇帝自然是应该知道的,但你这个大学士,而且还是力有军功的大学士,也是可以有所耳闻的嘛。”
皇帝这番话阴阳怪气的,虽然听上去像是在责怪吴尚贤,但他既然又提到了银子的事情,富察傅恒自然得担心一下。何况这番话里还有明确的责怪他辨事不明的意思。
不过皇帝好像又一次“放弃”了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他揭过了这一茬,又往下说了下去。只不过作为臣子的傅恒,仍然得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皇帝的突然发难,虽然他们关系极佳,但皇帝对于臣子的敲打并非会因此而与他无缘。
同时,他也得认真听好皇帝的每一句话。
“朕刚才说的边境有警,是指吴尚贤对海宁的指责,他话里话外声称这个海宁心存异志。仿佛是要对我大清不利一般。”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傅恒都已经没有心思理会那些鸡毛蒜皮的算计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皇帝一眼,然后警惕的说:“那样的话,应该立刻去派人查看一番。”
“朕已经派人去了,另外还下令云南地方,让他们也参与调查。不过说起云南地方来,就有另外一件事不得不提起了。”
傅恒有些莫名其妙,这件事情怎么还有另外一股头绪?
他下意识的问道:“什么事?”
“前些天,云南地方的几位大员曾经上书说,边境有位叫做海宁的商人,指责另外一位叫做吴尚贤的人以商乱政,而且还多次劝说无果。他们认为,吴尚贤利用东吁王朝朝贡的机会,为自己谋取利益,就已经是无视国家帮交大事的非分举动了。”
傅恒咂巴了一下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吴尚贤和海宁是有过节的。
“陛下,既然此二人相互攻讦,那他们肯定是互有恩怨的。而且她们对对方的指责,好像都是为了我大清着想。”
皇帝点了点头,不过又提醒道:“但这两次攻讦有先有后。而且最重要的是,云南地方显然不认为海宁有威胁边境的意思。相反,他们可能觉得吴尚贤在挟私报复。”
傅恒也觉得皇帝说的有道理。
不过另外一个细节,他却有些弄不明白。
“可是如果双方素有恩怨,海宁又为什么会脱无上弦给陛下敬献礼物呢?”
“这也是朕想不明白的地方。”乾隆道,“这东西肯定是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那么想着给皇帝炫耀一下也未尝不可。”
他这话隐含了几分调侃的意思,惹得周围几个太监都笑了起来。
但傅恒却没有笑:“可是钢铁毕竟属于家国重器,如此精确的落到对头手里,难道就不会被用来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
“是啊。这个海宁竟然如此不智。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依着他对朝廷的了解,能够做出以商乱政这个结论的人,不应该如此不智。除非……”
傅恒被皇帝的这个逻辑给吓了一跳,但他已经想到了皇帝的未尽之语,哪怕出于君臣礼节,他也得把皇帝没说完的话给补全:“除非他是故意的。”
这话让周围的几个太监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乾隆不满的看了这几个太监一眼,但也没怎么进行处罚。他转回脸来,对傅恒继续说道:“如果此人却有如此谋略的话,那他真是当世之诸葛,智多近妖啊。”
傅恒连忙点头,皇帝的这句话,恐怕一点过誉的成分都没有。
不过好在,这位诸葛亮现在偏居一隅,似乎也无力对大清构成威胁。何况,他竟然有礼物敬献给大清皇帝,又不希望有些蠢货前来京城以商乱政,怎么看他都像是一位大清的忠臣。
至少是一个对大清没有恶感的人。
傅恒不是不知道桂家人的存在,但听海宁这个名字,他也不能不怀疑两者之间存在某些联系。
在茂隆银厂虽然在滇缅边境上,可吴尚贤这个人就是个土生土长的云南石屏人。因此海宁是云南人的概率也很大。
所以这件事情还得进一步调查清楚。
如果可以的话,这个人最好被收为己用。
他琢磨的这些事情,其实和乾隆想到一块儿去了。而且乾隆似乎也猜到了他的这些想法。毕竟两人君臣已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只听他说:“朕派去的人里,就有一些是专门为了收揽他而去的。不过,在摸清他的底细之前,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而且,我们的眼皮地底下就还有个麻烦需要处理呢。”
听到这句话,傅恒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陛下说的是吴尚贤吧。”
“是啊,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可是这位吴大东家不但不听人劝,反而还邪私报复。这种刚愎自用的蠢货,留着他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祸乱来呢?”
其实吴尚贤这么一个小小的商人,能够惹出来的祸事是极其有限的。但站不住“以商乱政”的大帽子,实在是容易引起皇帝和大臣们的担忧。因此为了防微杜渐,他们不得不事先将这个人拿掉。
当然,当着东吁使团的面,朝廷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因此这件事情还得有一个委婉的处理方式。
不过,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乾隆皇帝是素来不愿意自己去浪费时间想的。还好,傅恒对处理这类事务,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
他笑着说:“朝廷如果不好自己出面的话。那就让熟悉东吁事务的云南地方出面。所谓县官还不如现管陛下,毕竟仁爱有加,容易被那些卑鄙小人欺之以方。但云南地方就没有这个顾虑了,自家治下的子民,关起门来一顿板子就可以了。东吁使团那边旧总有什么意见,他们也不可能跑回京城来折腾。更何况他们已经到家了,自然不愿意节外生枝,而且记得他们事先与无上弦有什么约定,在离开京城之后这些约定大概也都已经实现了,所以……”
乾隆皇帝高兴地一拍桌案,还是他的大学士傅恒想的周到。
这件事情也就照傅恒的意思去办了。
不过,使团什么时候离开北京还是个问题。在那之前,吴尚贤也还有机会继续活动下去。而东吁市团既然很可能与他狼狈为奸,自然还会提供相应的便利,这对大清王朝来说显然是个时刻会爆炸的隐患。
东吁王朝的事情,他是不准备去管的。撇开明朝于缅甸的战争这个前车之鉴,光是他这位皇帝的当下重点,也不在那些那边陲的嘬尔小小国上。
他的目标,在近些年里早就已经变成了准噶尔部。他不能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这个计划。
因此,他做出了另外一个决定:“朕要亲自为这个吴尚贤送行,看在他让朕好好了解了一番海宁的份上。”
傅恒没能立刻理解皇帝的意思,但这种小事纯粹属于皇帝的个人喜好,作为一个掌握着天下至尊权利的人,耍些小聪明,耍些小性子,那都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不久之后,皇帝就再次召见了吴尚贤。
不过这次的皇帝显然不准备再听取对方的花言巧语。他一开口就是雷霆震怒一般的嚎叫,直接把吴尚贤给吓得哆嗦了起来。
“朕听说,你自从进京以后,就四下结交朝廷官员,期间所送出的贿赂高达数万两之巨,严重败坏了朝廷风纪不说,竟然还勾结外番东吁,欲借其名,稳固自家私产。你可知道,一旦同意他们的请求,朝廷将会付出多少银子,又得死多少人?像你这等以己身而坏国事的作为,若是不予惩戒,何以振朝纲?”
听到皇帝的这番话,吴尚贤的心中已经明白,云南官府的那些折子已经起到了作用,他心中的侥幸心理,再也无法如同以前那样继续麻痹他的意志。
因此他当场就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他知道,在这顿痛骂之后,即便皇帝不亲手处理调查,朝廷官员恐怕就要对他下手了。
这是现在还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是准备公开处理掉自己,还是按中耍些手段。
不过他也知道,这主要取决于乾隆皇帝在东吁使团面前拉不拉得下脸来?如果脸皮足够厚的话,他恐怕就要被乾隆脸上的褶子给弄死了。
皇帝终究是皇帝,他是帝国威权的核心,一言一行都可以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比如这场痛骂结束之后,他吴尚贤的名字。就很可能会出现在起居注上,从此为后世所知。
只可惜是遗臭万年的那种。
说起来,这一切也是他自己作死作的。乾隆皇帝早先并不太在意这件事情,是他非得在皇帝面前跳腾两下,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结果,皇帝果然想起了那群云南官员的奏报。
而且,那奏报当中还隐含着一个最为致命的因素:“以商乱政”。
这原本是乾隆皇帝在后来想到的罪名,因此而留诸于史籍之上。但随着穿越者海宁的到来,这个词竟然也跟着穿越了,提前来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当下也不多做犹豫,直接以“以商乱政”名义,控制了吴尚贤的所作所为,并勒令他不得在京城内继续行贿,同时等待朝廷或者云南官府的进一步处分。
吴尚贤当场吓得连连磕头,一面保证自己不会再贤惠,一面恳求乾隆皇帝能够饶过他这一次。
但乾隆皇帝哪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理会他,他的心思早就已经飘到了万里之外的海宁身上——他现在迫切的想要知道,海宁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至此,吴尚贤的命运已经敲定。
虽然因为蝴蝶效应的缘故而多少有些不同,但总体上好像没有掀起什么多余的波澜。
反而是海宁那边,在早几个月的时候,就已经意想不到地出现了一些额外的噪音。
在赤焰和阿里巴巴汗先后用清朝的名义行事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担心这些谎言被人识破。
因此为了防止穿帮,他们似乎也应该派人进京朝贡,并且尽可能在乾隆那里,争取到一个类似东印度公司的待遇。
须知道,早在1677年的时候,英王就已经特许东印度公司铸钱,审决讼狱。
1683年的时候,更是下达诏书,许其拥有与亚洲不信上帝之民族宣战,议和之权利;并被允许召练精兵,保护要塞。
而这些事情,虽然环球集团都可以做,甚至已经在做了,但毕竟没有一个传统大国的背书。所以在国际上,在外国百姓的印象当中,都是缺少权威的存在。
而且更糟糕的是,有些人出于对朝廷的天然畏惧,一直在坚持让环球集团去进行朝贡。
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是土司,他们自以为在联盟和集团当中都有极高的地位,因此便不想受到任何与造反相关的事务的牵连。
作为海宁最早的一批合作者,海宁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内心的惶恐。
然而他并不想屈服于乾隆。
好在,他在这几天里进入了装死状态,意外的躲过了这些嘈杂的喧嚣。
虽然这个办法并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他早晚都得需要一个这方面的解决方案,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拖累主要的战略部署才是最为重要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他故意放出被刺杀身亡的消息之后,那些和他结盟的土司和商人们瞬间都陷入到了惶惑不安之中。
有些和他关系素来平淡的人,立刻试图推翻他们之前的合作条款。而另外一些关系亲近的人,则如丧考妣一般的嚎啕大哭起来。
就连股票市场近期也出现了大范围的波动,很多人觉得海宁这个旗帜倒下之后,整个环球集团的产业都将无以为继。所以他们大肆的抛售股票,不过,这只是给了某些有心人低价吸筹的机会。
这些有心人并不只包括海宁的手下们,还包括一直非常看好他事业的罕国楷。
这家伙不顾家族内部的反对意见,带着大量的金银就冲进了交易所。他老爹被气的险些背过气去,然而当这老头恢复清醒之后,他却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这位客人带着斗笠,声称只是来他家躲雨的。
然而他身后的白山和紫金,却清晰地昭示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