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州城可以说是大蒙古国治理中原的开始。
金国时邢州曾拥有人口十万户,到了窝阔台汗十年,蒙古铁骑进入邢州城之时,邢州只剩下一万五千户,所谓“千里萧条,为之一空,城中才百余家,皆以土塞门,穴地出入”。
一直到蒙哥汗时期,忽必烈受命经略漠南,刘秉忠、张文谦进入金莲川幕府,选良吏治理,使邢州政治清明,经济繁荣,逃往他乡的流民纷纷回来,短短十六年间户籍增加到了三万余户。
时人称之为“邢州大治”。
邢州大治对整个蒙元王朝都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它坚定了忽必烈行汉法的信心,从而在中原推行汉法,它使更多的读书人归心忽必烈并走进了金莲川幕府。
等大元往后成了一个伟大的王朝,邢州大治就将会成为一段佳话。
但在这个九月的末尾,在邢州士民之间流传着的却是一段新的佳话……
“前些天邢州城还属于大元,一睁眼又归了大唐。”
“这还不好吗?烧遭货,你真想等大军攻城,把我们这两个铺面砸成瓦砾,你便得劲了?”
“那哪会啊,我这不是奇怪官府投降得快吗?”
“哦,前几日在紫金山书院的事你没听说过?”
“你给我说说呗……”
一大早,小茶肆的店主便开始给隔壁卖炊饼的摊贩说起才听到的轶闻来。
长街那边,有两名年轻的书生扶着一名老者过来,因听到了这场对话,稍稍驻足之后,选择进了这间小茶肆坐坐,还买了三张炊饼。
这老少三人都是文质彬彬,往远些的桌边坐了,并不像市井小贩那般大声喧哗,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交流着。
“果然是成了一段青史佳话,千百年后世人提及这位圣明英主,少不得要提及那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提及紫金山书院,也提及你二叔。”
“二叔说,陛下这一句话里,给紫金山书院之褒赞太高、话中所载之期许太重,他承担不起,不降不行了。”
“确实,仔细一思量,陛下亲至紫金山,如此谆谆教诲,若还不降,未免不识好歹了。”
座中的老者道:“长卿当日若还不降,岂止是不识好歹?恐要让整个刘家遗臭万年。”
“是,二叔唯担心连累了我父亲,毕竟父亲还在燕京。”
应话的年轻人名叫刘兰章,乃是刘秉忠的过继子。其实他生父是刘秉恕,因刘秉忠年过五旬还未有子,便将刘兰章过继到长房。
老者想了想,沉吟道:“放心,元主当不至于因此而问罪你父亲,否则汉臣尽数离心矣。”
“希望如此吧。”
三人又小坐了一会儿,待见前方的邢州府衙中有人出来了,遂起身往那边走去。
到了府衙前,刘兰章上前行礼道:“学生刘兰章,带邢州名医颜老大夫前来觐见陛下。”
“小老儿颜天翼,奉旨前来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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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哥的御医?”
“是,颜天翼曾在蒙哥身边二十余年,告老后听说邢州大治,便落籍于邢州。走州过县地为人看病,又修了扁鹊庙,他虽无官职在身,但在邢州城地位甚高,王鄂、刘秉恕等人都十分敬佩他。”
“所以呢?”
“所以朕收服邢州就得尊老爱幼,安抚他。”
“蒙哥的御医,那肯定救过蒙哥很多次了。你不惩治他,还要安抚他?”
“朕表了态,连蒙哥的御医都能容,其他人就更安心了,往后就能有更多人归附过来。”
“那关我什么事?”
“找个人让颜天翼把脉看病,朕好赏赐他。”
赵衿再次问道:“那关我什么事?”
“你身体最差,又有宿疾,让他给你看看病。”
“你身体才差呢!”
韩巧儿连忙拉了拉赵衿,低声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啊,李哥哥特意找个名医给你看病嘛。”
“狗屁名医,却也没见他把虏酋救回来啊。”
赵衿抱怨了一通,但最后还是惜命,老实待在屏风后面,等李瑕接见颜天翼。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北方口音她只能勉强听得懂,说的也都是些稀松平常之事。
到最后,待李瑕说了一句什么,她才不情不愿地把手从屏风后面伸出来,让颜天翼把了脉。
只能说颜天翼医术确实不错,又问了几句,便探明白了她的病灶,开了两副药,与之前的名医也相差无几。
“心痹之疾难以根治,须避免受寒、久处阴湿之地,尤其不可过度劳累。”
“多亏有颜卿,今日朕欠了颜卿一份人情啊。”
“陛下言重了,此为医者本份,何况是为君王分忧……”
赵衿偏头往外看了一眼,见那所谓的名医退下去了,拉着韩巧儿,低声道:“明明什么也没看出来,仿佛立了什么大功一样。对了,方才李瑕说了句什么?”
“李哥哥是故意卖颜老大夫一个人情的。”
“我知道,我是问,在给我把脉之前,说了一句什么。”
“我不记得了啊。”
“你可是韩巧儿,怎么可能不记得?快说。”
“说什么?”
“就是那个……算了,没什么。”赵衿最后又摇了摇头。
她隐约听到的,李瑕说的好像是“朕的爱妃身体抱恙”,但又不确定,只能暗自气恼被占了便宜。
“对了。”屏风那边,李瑕道:“方才颜天翼身后那个高挑一点的年轻人是他的小儿子颜伯祥,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阎容说,若是有适合的年轻才俊可以给你……”
“没看清,也不怎么样。”
“你年纪也不小了……”
“去你的吧。”
赵衿提着裙子从屏风后跑出来,在李瑕的凳子上踹了一脚,气呼呼地便走掉了。
韩巧儿跟着跑出来,道:“李哥哥,我也拿她没办法。”
“你自己要带她出来的,没事,去玩吧……”
这就是一桩小事,前后甚至没花一柱香时间,处理过了就是了,李瑕懒得再去管她们,专注到自己的事上。
今日除了颜天翼,要见的人还很多。
只等稳住了邢州人心,往北安定了真定府,取了顺天府,离燕京就不远了。
而目前为止,忽必烈还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陛下。”
“人到了?”
“禀陛下,到了,不过舆情司也有急信到了,陛下是否先见见信使?”
“你是说舆情司?”
“是。”
“先见信使……”
来的是姜饭身边的老人了,风尘仆仆的模样。
“陛下,江陵急报。”
一封信递到李瑕手里。
他不慌不忙地接过看了,脸色凝重了些。
“多久以前的消息了?”
“卑职从江陵赶到邢州,整整用了一个月。”
“一个月……那估计来不及了。”
李瑕又向信使问了几句细节,目光看向地图,思忖着从何处再挤出一点兵力。
但能调派的兵马已然都调派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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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
有官吏匆匆赶进中书省会同馆的公房时,郝经正与刘秉忠低声计议着什么,见有人来,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公务上。
“郝公,陛下请你过去。”
“可知是何事?”
“宋国的使节到了,陛下命郝公来招待。”
郝经有些讶异,转头与刘秉忠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权力显然在迅速衰减,现在竟连这样的大事也是临时才知道。
“宋国的使节?”郝经反问了一句,脸上却泛起了些许松快之色,道:“那如此一来,天下形势可就要大为改观了?”
刘秉忠抚须沉吟,提醒道:“至少宋国承认大元的法统,而不承认李瑕的法统。”
郝经点了点头,带着斟酌的语气,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都各自叹息了一声,郝经摇头苦笑着喃喃道:“大元的法统,何至于到了需要宋国承认的地步?”
“形势所迫。”
刘秉忠还想再多说几句。
前来通传的官员已抬手,道:“郝公,陛下在等。”
他并没有请刘秉忠过去的意思。
不一会儿,等郝经离开,公房中便只有刘秉忠一人。
他这还是少有的没能参与到大元的核心政务之中,此时独自倚在那,便显得有些孤独。
“一心忠义,满怀冰雪。”
他随口叨了两句,之后顺着这格律,却是顷刻便填出了半阙词来。
“一心忠义,满怀冰雪,功就便抽身。富贵若浮云,本是个、江湖散人。”
忽然,门口响起了拍掌声。
“好!”
却是白朴提着个酒葫芦,边拍掌边走了进来,带着微醺的语气,道:“刘公这词作得好,我还以为刘公只会作‘天开祥瑞,万世皇基’这般歌功颂德之句。”
前几日离开大宁宫后,他还是将白朴的词换了,哪怕在忽必烈面前已念过一次,但换了依旧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刘秉忠笑笑,拿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道:“若无我作歌功颂德之句,你已人头落地了。”
“多谢刘公相救。”
白朴坐下,姿势颇为洒脱,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道:“若有朝一日刘公也需要人救,学生万死不辞。”
“太素这是何意?”
白朴端起酒葫芦抿了一口,没有回答。
刘秉忠略略一想,笑问道:“看来,你知道你父逃到何处了?”
“嗯。”
白朴放下手中的酒葫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泛起了向往之色。
刘秉忠摇头,问道:“何处?”
“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我都要怀疑太素是故意被捉的了。”
“我不是,我也是近来看到了大势所趋。”
刘秉忠默然了下来,起身打算走。
但走了两步,他却是又转身回来,附在白朴耳边低语了一句。
“你若能联络到你父,告诉他,元宋结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