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十一年,三月的安北,天气依旧没有回暖,昨夜还下了薄薄的一层清雪。一大清早,明月刚刚起来梳妆,夏荷快步走进来,笑道:“姑娘,姑娘,刚刚我去前院,许家来下聘了,聘礼摆了满满一院子呢,可见许家是多么重视姑娘。”
明月戴簪子的手一顿,她回头看着夏荷道:“这么快就下聘了?许家上个月才着人来提亲的。”
秋霜给明月捧来一盒首饰,道:“姑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明月摇了摇头,没说话。戴完首饰,明月转而道:“姨母回信了吗?”
秋霜正在收拾那些首饰,闻言道:“还没有,不过想来快了。”
一个丫鬟撩起软帘,进来禀告:“姑娘,侯爷让您用完早膳去一趟书房。”
明月点点头:“知道了。”
吃过早膳,明月去了父亲的书房。父亲今日未去军营,想来是许家下聘的缘故。
明月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侯爷,叶家姐姐仅离开三年,您就把明
儿嫁去上京,姐姐会不会怪我们?”
明月在心中冷笑,仅仅三年过去,父亲就让裴乐知进了书房。明月没有等父亲回答,就道:“父亲。”
明道清今日穿着便装,少了往日的威严。他抬头看了过来,表情有微微的不自然,但随即恢复正常。坐在他身侧的裴乐知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想拉明月的手,明月不着痕迹地避开,冲裴乐知微微福了福身。裴乐知讪讪地收回了手,转身对明道清道:“侯爷,你和明儿有事要谈我先回去了。”
明道清点了点头,裴乐知迈步走了出去,随即回头道:“侯爷,午膳您还在书房用吗?今儿威儿特地跟先生告了假。”
明道清听到庶子为了见他特意告了假,微微皱了皱眉,道:“让他好好读书。”随即,明道清又补充道,“我午后去看看他。”
裴乐知脸上有了笑容,福了福身,转身带着丫鬟离去。
明月对父亲拜了拜,道:“父亲,您找我。”
明道清点点头,对明月道:“坐吧。”
明月在父亲左下首的椅子上落座。明道清见明月坐下后,开门见山道:“想必许家来下聘的事你也知道了,念在你尚未及笄,许家先下聘,等年后,你及笄了,再成婚。”
明月听见父亲说这些,脸色一红,低下头,声音微弱:“女儿听父亲的安排。”
明道清看着女儿,心中不禁涌起愧疚,三年了,女儿不知何时变了,之前那个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古灵精怪的女儿不见了,变成了现在这副乖巧懂事的模样。他多希望见到女儿以前撒娇的模样,可是自从夫人叶容澜离世后,女儿就变得异常乖巧。
明道清心里叹口气,道:“你收拾下东西,下个月让何福陪着你去上京,你日后要在上京生活,提前去那里适应适应吧。”
明月站起身来,冲父亲福了福身,道:“女儿明白。”
五月的天,上京城中早已热了起来,街上行人穿着单薄的夏衫,富贵人家已经开始在室内用上了冰鉴了。
傍晚时分,天边映着晚霞,霞光铺洒在上京城中最繁华的一处街道上,映照得京城流光溢彩,仿似被笼罩了一层薄纱。
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缓缓驶过,路上的行人纷纷猜测,这定是哪家权贵家的马车,马车行过,发出辘辘的声响。
马车驶到一处巷子里停了下来,车夫下车之后,将马凳放在车前,一只白皙莹润的手缓缓挑开车帘子,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子。女子外罩一件绿色缠枝莲织金缎面褙子,里面穿着同色的齐腰襦裙,头上戴着一只玉钗。女子走出车厢后并未直接下车,而是抬头看了看面前这座雕梁画栋的府邸,门口的两个大狮子仿佛在昭示着这座府邸主人的威严,四年来,这里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四年前她来这里还有母亲陪伴,可是此时母亲早已化作一堆枯骨,明月心情复杂难言。
门上的匾额写着两个大字:明府。这乃是镇北侯明道清在京城的府邸,是她在京城的家。
明月缓步走下马车,随即看向门口站着的人。那人四十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左手臂不太灵活。他赶紧走过来,向明月行礼:“大姑娘,您终于到了。老奴接到将军的信之后就一直盼着小姐,本以为大姑娘下午就会到了,没想到日落时分才到。”
“安叔。”明月微微俯身,虚虚地扶了那人一把,颔首道,“我路上耽搁了,劳安叔久等了。”
安叔是镇北侯明道清的下属,因打仗受了伤,不能再上战场,明道请就让他做了京城府邸的总管。安叔对明道清感激不尽,也因此忠诚至极。
安叔直起身,对明月说道:“大姑娘哪里话,这是老奴应该做的。老奴早就命人把您的房间收拾好了,您快去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吩咐老奴。”
明月随着安叔进了府中,到了安叔为自己准备的院子。五间正房,入门处摆放着一个山水屏风,往里走,明间中间摆着一套桌椅,东次间是明月的卧房,西次间是明月的书房,卧房里里面放着一张黄花梨螭龙纹六柱式子架子床,床上挂着纱幔,明月看了一圈,屋内摆设不多,但是极其雅致,明月对此甚为满意,对安叔道:“多谢安叔考虑周全。”
安叔连忙说道:“这是老奴应该做的,大姑娘您这一路舟车劳顿,先好生歇息,老奴已经吩咐厨房备饭了,要是没什么事老奴告退了。”
明月点了点头,安叔躬身退了出去。
夏荷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姑娘,婢子刚刚在府里转了一圈,这京城中的府邸就是跟咱们安北的不一样,比安北的府邸大多了。”
明月正坐在梳妆镜前卸首饰,闻言,转头看着夏荷笑道:“你这个性子,到哪儿都不怵。”
秋霜走过去接了夏荷手里的水,笑道:“这里是京城,咱们安北当然跟这里没的比了。”
明月将头上的最后一支金钗拿下来,放在梳妆台上,才回身净手、净面,然后对夏荷和秋霜道:“你们去外面吧,我歇息一会儿。这些日子一直赶路,有些乏了。”
夏荷和秋霜轻轻退了出去,将房门带上。
明月走到里间的架子床旁,上面的被褥都是新的,绿色的缎面,上面绣着荷花,看着就清新淡雅,是明月喜欢的样式,安叔做事着实靠谱,难怪父亲一直让安叔打理京城中的府邸。
想到父亲,明月心中叹了口气。自从父亲纳了裴乐知为妾,母亲的身子便不大好了。
明月脱去外裳,只着中衣,躺在床上,放下床幔,却半晌都睡不着。三年来,她就没有睡好过,尽管从安北到上京有千里之遥,一路风尘仆仆,此刻她却没有丝毫睡意,她终于到了京城,积压在心中的疑问或许可以找到答案了。
明月想着往事,渐渐有了困意,慢慢沉入了梦乡。
明月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外面却寂静无声,她刚睡醒,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安北,神志渐渐回笼,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京城。
她扬声喊夏荷和秋霜,二人听到明月的声音,赶紧推门进来。夏荷笑道:“姑娘这一觉睡了一个时辰呢,姑娘可觉得解乏了?”
明月点点头,道:“嗯,好多了,你们去打些水,我洗漱一下,估计要吃饭了。”
夏荷快步走出去打水。
秋霜赶紧过来伺候明月穿衣,应道:“是呢,安叔都来过两回了,说晚饭已经备好了,见姑娘未醒,又回前院了。”
片刻后,夏荷端着一盆水回来了。
秋霜伺候明月穿好衣服,今天晚上不必见什么客人,明月只穿了身白底带暗纹的缎面外裳,也没有佩戴太多的首饰,只戴了只白玉簪子。收拾妥当后,明月带着夏荷和秋霜去用饭,安叔早就着人注意着明月这边的动静,听说明月醒了,赶紧命人备饭,此刻饭菜已经端到了明月房里。
明月出来后,见桌子上摆的都是她喜欢吃的饭菜,心下甚是满意。
吃过晚饭,明月看了会儿书,然后将母亲留下的遗物拿出来整理好,才上床歇息。
第二天一早,明月刚梳洗完毕,安叔就赶来对明月说:“娘子,陆夫人带着表小姐和表少爷来看您了。”
明月昨日太过劳累,到京城时已经晚上了,想着今日去陆府拜见姨母,没想到姨母反倒一早就来看她,她高兴地对安叔说:“快把姨母迎进来,我这就去见他们。”
陆夫人是明月母亲的表姐,闺名叶容秀,嫁给了京中陆家的二少爷陆怀仁,现在陆怀仁是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姨夫这人刚直不阿,办案毫不留情。
姨母和表姐走入内院,表哥因为是男子,不便进入内院,便由安叔在前院陪着。
姨母一见明月,立马将她揽入怀里,道:“好孩子,姨母四年没见你了,你都长这么高了,快让姨母看看。”
陆姨母上次见明月还是四年前,那次明月随母亲进京给外祖父过寿辰,可是母亲回去一年后就离开了明月,外祖父听到消息也是一病不起,两个月之后也去世了。
明月见到姨母,自然也是高兴万分,在姨母怀里撒娇:“姨母,我都十四岁了,可是长高了呗。”
陆姨母极力避开谈明月的母亲,怕勾起明月伤心,明月跟母亲感情深厚,母亲离世,对明月打击很大,曾一度夜夜失眠。大夫给调了近两年,才好一点儿,不然她也不可能四年未进京城。
姨母拉着明月的手往前走,明月回头拽着表姐陆婉如,道:“表姐快走,我新得了两支簪子,想着送给表姐一支呢。表姐花容月貌,戴上一定好看。”
陆婉如今年及笄,长得亭亭玉立,听明月这么说,羞涩地说道:“妹妹,莫要浑说。”
娘仨进了明间,夏荷和秋霜赶紧上茶。姨母打量了她们一眼,问道:“她们是你从安北带来的吗?用不用姨母给你再找两个丫鬟?”
明月赶紧摆手,道:“不用,不用,夏荷和秋霜伺候得很好。”
姨母点点头,喝了口茶,没再说什么。
半晌后,姨母对明月道:“月儿,你信中说找到了线索?”
明月谨慎地抬头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嗯,我今晚就要去查探一下。”
姨母担心地看着明月:“你才来京城,对哪里都不熟悉,还是等熟悉熟悉再去吧?再说,你一个女孩家姨母不放心。”
明月安慰姨母道:“昨日我已经让车夫带我走了一趟,不然也不会那么晚才到府中,延误了去拜见姨母,劳累姨母来探望我。况且这四年我的功夫可是见长呢,还有何福跟着呢,姨母不必担心。”
陆婉如听得云里雾里,愣愣地问道:“母亲,月儿,你们在说什么?”
明月冲陆婉如甜甜地一笑,转移话题:“哎呀,光顾着和姨母说话了,竟然忘了簪子。”
她赶紧让秋霜去拿簪子,片刻后,秋霜拿着簪子回来了,那是一支鎏金打造的簪子,上面的图案繁复,顶端镶嵌着一颗珍珠,珍珠大而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陆婉如看到后,立马惊讶地道:“呀,好漂亮的簪子呀。?”
明月笑着接过簪子,给表姐戴在头上,回头狡黠地笑道:“我就说表姐花容月貌,戴上这支簪子肯定更好看嘛,姨母是不是?”
姨母看着明月的笑容,忽然很心疼明月,明月明明只有十四岁,一般人家的孩子,现在还在母亲怀里撒娇,可明月此刻可以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四年的时间也不知道这孩子经历了什么。
明月将陆婉如推到铜镜前,对着镜子里的表姐说道:“不信,表姐自己看。”
陆婉如羞涩地看向镜子,里面的人,粉面桃花,眼中盈盈带着羞怯的笑意。
明月跟姨母闲话家常:“姨母,听说表哥也来了?”
姨母轻叹了口气:“是啊,你表哥明年参加春闱,也不知道能考成啥样?本来今日我想让他在府中温书,他说表妹三年未来,今日合该过府探望的,我便应允了。”
明月对姨母道:“表哥读书用功,又有才情,定可高中。”
姨母拍拍明月的手,道:“希望吧。”
姨母感慨地说道:“月儿明年也及笄了,你跟许家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妹夫是如何打算的?”
明月听到姨母问这话,脸色一红,低下头道:“父亲允我此次进京,就是为了跟许家的婚事。前些日子,许家给父亲去信,就是催着这门婚事。父亲说,日后我要在京中生活,要提前来适应,且明年我及笄后,也该准备婚事了。”
姨母欣慰地点点头,道:“你父亲有打算就好,许家的二郎一表人才,名声也好,想必你嫁过去后,夫妻必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陆婉如对明月笑道:“听说许家二公子也是明年参加春闱,我听哥哥说,许家二公子功课着实不错。”
明月脸色更红了,低头绞着帕子,声音低低地道:“表姐莫要说笑。”
陆姨母看着明月这小女儿家是神态,才觉得这才是这个女孩子该有的神情,心下也宽慰不少,日后明月在京中,她得多照拂一下。不然这个孩子现在孤苦伶仃的,实在让人心疼。
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姨母和表姐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