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贝亚的这番控诉, 让屋里的人都沉默了。
她的父母似乎没有想到这件事对她而言是如此重要,而他们无意中的举动又给他带去了无比深刻的伤害。
尽管直到此刻他们依旧不能理解这件事,不明白为何萨贝亚会这样想, 这样烦恼……但是他们似乎从她决绝的目光和痛恨的神情中看出了他们之前做错了些什么。
他们确实不止一次听说过她在夜里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而他们对此的反应是错愕和愤怒的谴责——因为入睡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无法理解萨贝亚为何如此异于常人,仿佛一个故意来挑事的怪胎。
“尽管我们之前可能忽视了你的感受,但是这不是你企图让其他人陪你一起恐惧的理由。”母亲低声说道。
萨贝亚苍白的脸色上浮现出了一丝瞧不出意味的微笑,她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关心我, 和我共同对抗这件事……因为我是怪胎, 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在夜晚的时候都只想休息, 又有谁会来帮我呢?何况我的恐惧早已在长久的折磨和失望中发生了转变,从恐惧黑夜变成了恐惧黑夜和失眠。”
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阮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假如要有人和她在一起帮她抵抗对于失眠的恐惧,那么那人必须是不恐惧失眠的, 可是一个不恐惧失眠的人在夜里会直接酣然入睡,没有办法醒着躺在她旁边, 鼓励她, 驱散她的恐惧……所以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但是这不公平,不是吗?”萨贝亚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 思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为清晰,甚至超越了年龄,成为了和父母平等的大人。
“凭什么别人在发生恐惧需要帮助的时候, 我就要挺身而出, 但是我的恐惧却无人能帮我解决呢?我凭什么要单向付出, 让一个与我无关的团队生存得更好呢?”
“你的邻居, 你的小伙伴们怎么能是和你无关的团队呢?”父亲不赞同的皱起眉头。
“那么您觉得他们和我有关吗?”萨贝亚平静地说道。
这一句反问却让父母二人全都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较真起来,在自我面前,其他任何人都只是无关者。只是他们却因为从小的信仰而天然排斥这个本应理所当然的利己想法。
萨贝亚见到他们沉默,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欣喜和得逞,仿佛她的心早已木然了,她转而问阮莹:“勇士姐姐认为呢?”
阮莹看着小女孩清澈的目光,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伤心与惭愧。
这又能让她说些什么?
对于小萨贝亚而言,她是受伤者,是委屈者。别人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她秉持着团结包容的信仰,不介怀自己的付出与收入不对等,以无私奉献的精神与村中的其他人互帮互助呢?
她引诱其他心智还不成熟的小朋友和她一起恐惧夜晚和睡眠固然不对,但从人性的利己而言,她这么做也没有错。
没有人帮助她,没有人在乎她的利益,那她就为自己争取,哪怕是以伤害他人作为代价……村里的人大可以骂她心黑,但是无论如何,人终归是自私的,何况是一个社会观念尚在确立中,还保留了大部分动物天性的小孩。
萨贝亚也不想这么做。阮莹可以从她痛苦的神情中看出这一点。
但是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如果说这件事中有哪一方是错误的,应当承担责任,那么错误的应该是这个恐惧山庄。
山庄的特性孕育了这种对山庄而言最为有利的村民文化,但这种文化像世界上的任何一种文化一样,在造福大部分人的同时,无可避免地伤害着另一小部分人。
这世界上多的是无解的难题,漫山遍野,野草一般疯长,而所谓的“完美通关”只不过是一个人们之间暂时达成和解和妥协的,玻璃塑造成的完美梦境。
阮莹心口不由自主的一痛,脑海中忽然闪过大量碎片般的画面,像雪花一般飘洒,但又在风中,转瞬即逝。
她有预感自己一定想起了一些什么,只是苦于眼下的情景无法细究。
“我很抱歉,萨贝亚。”阮莹叹了一口气弯下腰看向小女孩,温柔的说道,“山庄里的生活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痛苦,而我作为勇士却无法帮你分担,我感到非常抱歉。”
萨贝亚愣住了。
她那双比同龄人更为锐利的眼睛曾经看透过很多东西,那双因为失眠而精神衰弱,敏感异常的耳朵也曾听穿过很多东西。
因此,她冷漠地料想过阮莹可能给出的种种答案……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她在向她道歉,以山庄勇士的身份。
萨贝亚的眼眶里忽然有点湿润,那些愤怒忽然化作了巨大的委屈,瞬间淹没了她。
她感觉到面前的勇士姐姐听懂了她所要讲的东西——她原本以为不会有人听懂,更不会有人理解的东西。他们听了只会觉得她是怪胎。
“所以我痛恨人人歌颂的爱神,你可以明白吗?”
这句话起初的时候还如同上一句那般冷漠无情,但是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然微微颤抖,带着崩塌的哭腔。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父亲愤怒的拍案而起,阮莹却看向他,温柔的摇了摇头。
母亲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嘴唇紧紧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终于还是伸手拉住了父亲。
他们正处于震惊之中,震惊他们是如此的淳朴善良,坚守信仰,为何能生出来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
萨贝亚被这无形中的举动鼓舞到了,终于鼓起勇气,接着往下说道:“因为她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曾经承诺过如果村里人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就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但是没有。至少我的生活从来没有因此变得更美好过。
我只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枷锁死死地压着我背,我需要帮助那些穷困潦倒的可怜父母,带他们的孩子,只因为我是整个山庄里年纪最大的女孩……天知道我有多烦这些括噪,胆小又软弱的家伙。
我需要帮助别人驱散恐惧,而自己的恐惧却无法得到理解——仅仅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没有人拥有过我的恐惧,他们都觉得这不算什么,甚至觉得我很烦人,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如此自然而然的事情对我就很困难。”
“既然这样,那不如一起毁灭吧。”
“我要让这份恐惧的力量蔓延,改变白昼和黑夜的分配比例,甚至让白天永远不来临。所有人都沉浸在黑夜的恐惧中吧,这样我们才公平。”
说到这里的时候,萨贝娅已泪流满面。
阮莹的头脑一阵阵眩晕。
她似乎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麻烦你再赐福于我吧,最尊贵的神明。”“这不公平!凭什么?”“你这个害人的多管闲事的东西,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请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
脑海中无数的碎片相互冲撞,之前那道莫名其妙进入她体内的金色光芒也随之重现,游走于各种画面之间,让他们看上去更为清晰。阮莹只觉得头疼欲裂,眼前一片雪花飘零,感官被闭塞住了,似乎只能感受到心间那与天地相通的灵气,丰富充盈,却又包含着丰富的痛苦。
像是神力,又像是这片天地在召唤她,一种来自原始的召唤。
“我讨厌爱神!我恨她!我宁愿活在她出现之前的丛林社会,被老虎咬死,被蛇毒死……”
萨贝亚哭着喊叫。
阮莹在模糊之间忽然听到了这一句声音,于是思绪立刻回笼。
她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然留下了眼泪。
“对不起,我为我的无能而道歉。”
她恍惚间又意识到了这句发自内心的话是多么的矛盾,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自己直接代入了爱神,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我是说我替代爱神。”
萨贝亚并没有在意她说了什么。她只是收拢了哭泣,低低地说道:“但是我喜欢anuy。”
“她在我偶尔入睡的梦境中和我吵架,因为爱神而吵架。”
“但是她对我说:我还没有把话说完,所以你明天一定还要在这个时间睡着了来见我。”
她刚刚收拢的眼泪,又在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