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锁阳城。
晨曦的沐浴下,青黄色的城墙边缘缓缓地泛起金色的细边,仿佛是一个技艺精湛的鎏金匠正在浇下滚烫的熔金。
渐渐地,随着初阳的升起,整段墙体被煦暖的阳光笼罩,勾勒出城堞的轮廓,残破的城墙也再度重现在眼前。
昨夜一战,王世川所率领的轻骑中有少数的弟兄受伤,并没有战亡之人,已经算是全甲而归的大捷。
另外,此战缴获了吐蕃军大量的兵刃器甲,不仅给瓜州戍卒补充了武备,也给州府在军需开支上节省上不少银钱。
此刻,王世川正站在营帐的门前。
他望着不远处残破的城墙,手指蘸了细盐揩着牙齿,随后又“呸”地吐出口中的盐水,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唇,摇了摇头。
“当下,咱们还不能走,这城墙被毁得太厉害了,必须要赶紧修缮,否则等吐蕃军再杀过来,免不了还会城破人亡,咱们昨日的厮杀也就白忙活了。”
好不容易把军需送到瓜州,若是城防得不到修缮,岂不是又把东西白送到人家的手中?
这都是千里送军需了,难不成还指望张守圭再来一次空城计?哪有那么多的好事,悉诺逻是大相,不是大傻子!
“校尉,萧使节命咱们送完就速归,您莫非要违抗军令?”
陈六正站在王世川的身侧,手里拿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木枝,用匕首削去树皮当作牙刷,闻言赶忙吐了木枝,及时地提醒。
违抗军令不是小事,要领军罚,打板子是小,万一被定下不遵将令之罪,别说升官了,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经过昨日一战,陈六也算看明白了,这位从京里来的贵人确实有些本事,不仅善骑射,杀技也是不输他人,若能跟随在这人左右,升官发财应该再不是难事。
因此,他必须要提醒王校尉谨慎行事,否则自己这点心思也会成为泡影,而且还会深受连累。
“哎,此言差矣!”
王世川拽了一下古言风范,淡然地继续道:“军情多变,当以临阵之况而变之,这也便是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因,而且咱们还有不少弟兄受伤,也需要几日的疗伤修养,萧使节会应允与体谅。”
说着,王世川拍了拍陈六的肩膀,吩咐道:“速命快马将此番军报送禀萧使节处,说明滞留瓜州的原因。”
既然校尉有了决定,作为属将的陈六唯有遵命,只是对校尉这句“君命有所不受”不太理解,觉得这话是不是有些过于犯上啦?
哥舒翰正站在王世川的身侧,听到王校尉做出安排,赶忙拱手道:“属下仅遵校尉令,校尉的吩咐,咱无不遵从。”
此刻,他还沉浸在昨日的战况之中,心绪激动得难以平复,甚至睡梦中都在纵马杀敌。
如今,他觉得自己必须跟在王世川的身边,也必须要维护王世川的威信,这与升官发财无关,只因为一份恩情,再加上生死兄弟情。
陈六不熟识哥舒翰,不知晓他和王世川的过往,听他说出如此直白的马屁之言,不由地翻个白眼,觉得这人就是一个憨憨,对校尉过于盲目的崇拜。
“今日务必将城墙修缮完毕,你负责此事!”王世川冲着陈六做了吩咐,转身走进军帐,随后又出军营向城门走去。
哥舒翰见状,赶忙想要跟在其后。
不曾想,陈六一把扯住他的胳膊,问道:“你要去哪里?没听校尉说要修城墙吗?你刚刚不是说仅遵校尉令吗?”
哥舒翰望着走进城门的王世川,心急道:“哎,我又不是你们轻骑军的人,老子是校尉的贴身护卫,修城墙关我何事?”
陈六执拗地紧拽着哥舒翰,笑道:“兄弟,校尉啥时候说你是贴身护卫啦?校尉命令我负责修城墙,你就得给我留下,不然就是抗命不遵!”
那么一大段城墙需要修缮,即便动用百姓做劳力,也需要不少的监工,这个憨憨冲杀的时候说自己是轻骑的人,如今要出苦力了,就想不认账,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王世川并没有听到身后二人的笑闹声,他穿过喧闹的城门,走在了城内的长街上。
此刻,在黄砂铺成的街上,百姓们自发地将能用的材料从屋中搬出,再由戍卒搬至城头,大家看见王世川走来,俱是弯腰作揖,笑着打招呼。
“王校尉!”正搬着一块木板的吴平看见王世川,赶忙将手中的木板放在一旁,躬身执礼。
王世川拱手回礼,问道:“张刺史可在府衙中?”
吴平点头道:“校尉,我家将军正在府内,您可有事找将军?”
张守圭曾为建康军使,吴平作为副将,习惯称呼他为“将军”,一时半会还没有改过来。
“嗯,也没什么事。”王世川说着,转身朝城外营帐处指了指:“今日,我们留下修城墙,你去找陈六商议此事。”
吴平闻言,脸上的忧色尽散,再次执礼道谢。
本以为轻骑今日就要离开,吴平还想着是否要开口相求,可将军说了不合适,他也便没再多言。
眼下,王校尉提出此事,当真是求之不得,若是能将城墙早日修缮,也不怕吐蕃再来进犯。
此刻,四面漏风的府衙中,张守圭正在与属下议事,众人皆是眉头紧皱,接连不断的叹气声也房中传了出来。
哎,好像来的不是时候,又出什么事啦?
王世川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正在犹豫是不是进屋之际,听到张守圭唤道:“校尉,请入内。”
“张刺史!”王世川苦笑地摇头,抬脚走进屋子,冲着张守圭执礼。
当下,屋中能用的木头石块都运去了城楼上,只留下一张书案和几把凳子,暂做议事之需。
王世川扫了一眼桌上的几张纸,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说起了修缮城墙之事。
“哎呀,真是有劳校尉啦!”张守圭的口中道谢,脸上却不见喜色。
继而,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长叹了一声,不禁觉得眼前的事甚是麻烦,远比行军征战还要麻烦。
王世川望着张守圭额头那能夹死苍蝇的川字纹,以及另外几人的长吁短叹,好奇道:“刺史,不知发生了何事?”
这不是才赶走了吐蕃人吗,这一个个怎么如此愁眉苦脸,什么事啊?又出什么幺蛾子啦?
“校尉,城中要粮尽啦!”
“啊?没粮啦?不是才运来军需吗?”
听着王世川的不解,张守圭愁苦道:“校尉,吐蕃将城中的物资洗劫一空,幸好校尉送来军需,而这些军需也仅能解燃眉之急,即便城墙得以修缮,可是吐蕃再来围城,恐怕...”
张守圭的言语稍顿,转身走向墙上挂着的舆图前,王世川也跟着上前细看。
张守圭指向瓜州西北方向,继续道:“眼下,玉门军守玉门关,最近的墨离军也距此千里,咱们城中粮草不足,城池一旦被围,未等援军赶至,这里还是会成为一座死城。”
王世川听着张守圭的话,心中觉得也是如此,瓜州本就是平坦开阔之地,易攻难守,城中要是没有足量的粮食,围城之下必然难以维持。
可是,要从哪里搞点粮食来呢?
王世川看着舆图,视线停在瓜州、沙州以及祁连山一线,思虑良久,问道:“刺史,吐蕃的驻军在何处?”
张守圭闻言一愣,赶忙摇头道:“校尉,此事不可!”
他知道王世川动了劫营的念头,可凭借当下的这点兵力去抢吐蕃人的东西,无疑是在以卵击石。
张守圭暗自摇头,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将还是年少,不过是打了一次胜仗,竟然有了如此的自大之心。
王世川依旧紧盯舆图,继而又转头问道:“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