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死锄奸记(上)
刘二楞子拉了一宿肚子,却捡回了一条命。在他第九次跑到土坎下刚蹲好的时候,漫天的炮弹像下雨一样落到了南山阵地上,扬起的烟尘将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染成了黑色,二愣子也被剧烈的爆炸震得晕了过去。
昨天下午,“濛山游击队”接到上级通知,紧急抽调了十几个人协助“抗大”学生连阻击日寇,刘二愣子第一次摸到了真枪。学生连只有四十多人,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年纪最大的是炊事班的老班长,他让二愣子第一次吃到了猪大油。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其他人都没出任何毛病,只有二愣子腹泻了,而且很严重。
二愣子醒过来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他从浮土里面爬了出来,眼睁睁看着六十多名战友全军覆没,二愣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他暗自骂了千百遍的老班长,此刻成了救命恩人。
他将遗体集中拖进了一个大弹坑,零碎的肢体和尸块也都扔了进去。那具系着围裙的半截尸体,他给单独埋了,象征性地立了块石头当做墓碑,还找到一条血染的白布系在头上,磕了三个响头。
二愣子想找回自己新发的那支步枪,否则回去没法向队长交代。可是寻便了残破的阵地也没有找到,甚至连一支完整的枪和一粒子弹都找不到,最后只在土里扒拉出来一枚巩制手榴弹。
刚把手榴弹揣进怀里,山腰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支收容队迅速出现在刘二愣子面前。带队的军官是六八五团的刘营长,询问完经过之后,刘营长绕着现场转了一圈,皱起眉头说:“这么险要的地形,却只有炮击而没有发生交火战斗,而且在鬼子大部队通过之前,阵地已经被清理过了,这附近可能藏有间谍。”
“让我参加八路军吧!”二愣子听不懂刘营长的话,但是他不想放过这个加入正规军的机会。
“你家是哪里的?”
“报告首长,我家就住在前面不远的‘青桐村’。”
“嗯!你们蒙山游击队已经补充到二营了,我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刘营长回身一指,“你带着这名伤员潜回到你们村子,等他的伤养好以后,你俩再一起归队。”
伤员的岁数不大,右小腿有个贯穿伤,浑身被烟熏火燎过,脸蛋却擦拭得比较干净。
刘营长的队伍离开后,二愣子弯腰背起了小伤员。“你叫啥?今年多大了?”二愣子边走边问。
“我叫吴铭,今年十八了,是抗大一分校步炮系学员,先别急着走,带我去阵地上看看。”
看着几乎全部重叠在一起的弹坑,吴铭叹了口气,要求先坐下来说话。然后用树棍在地上画着说:“炮击是需要按着参照物对目标设置标尺,然后是延伸试射,再观察弹着点来修正标尺,最后才是精准覆盖。”
吴铭眼中冒火继续说道:“像这种只一轮轰炸就把阵地给端了,而且天还没完全亮透,阵地又处于隐蔽状态的情况下,我确定是有特务给鬼子提供了坐标。”
二愣子疑惑地说:“我们昨天布置阵地的时候,可是连只兔子都没发现啊!”
“特务能被轻易发现的话,就不叫特务了,”吴铭略微沉思了一下,“附近最近的村庄都有哪些?”
“最近的也就我们青桐村了,再近点的还有‘东濛村’和‘西濛村’,我们村正好在中间,那俩离这大概都有二十多里山路。”
“哦……”吴铭又用树棍在地上画了几个点,点对点交叉以后,在交叉点上又画了几个小圆,最后画了个大圆穿过了所有的小圆。“现在基本能推算出特务就在你们村。”
“你还会算卦啊?”二愣子露出惊奇的目光看着吴铭。
“嗐!别瞎扯了,刘哥,咱俩安全起见,还是等天黑再进村吧……”
青桐村地处濛山的腹地,两山夹一沟,却从未遭过洪水;村庄自古以来就长满了梧桐树,老辈人经常讲:凤凰非梧桐不栖,自打闹了鬼子开始,青桐村就没有一次被日寇骚扰过;村民们更加坚信这是块风水宝地,不是好鸟是进不来的。
二愣子背着吴铭,乘着月光走小路进了村,参加游击队快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家。二愣子的母亲正坐在炕上纳鞋底,听到后门轻轻的敲击声,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光着脚就跑过去开门。二愣子给介绍了吴铭以后,二愣妈赶紧抹着眼泪烧水做饭去了。
连着七八天,吴铭躲在屋子里养伤,二愣子则天天出去打探消息和寻找特务的线索。
据那些赶大集的所说:这次鬼子扫荡,八路军损失惨重,连抗大带机关部门在内,一共死了一千多人。
二愣子心里那个恨啊!要不是阻击阵地被炸,包围圈就不会合围,八路军也就不会被堵死。这个狗日的特务,把他凌迟了都不解恨。
青桐村总共就几十户人家,除了自己老娘,二愣子现在看谁都像特务。见到放羊的也跟踪,遇到赶车的也盯梢,和吴铭学的那些侦查理论,丝毫没起作用,倒把自己累得半死。
第十天头上,二愣子顺着石板路一直溜达到了村口,天气寒冷也看不到个人,也不知道打哪开始下手。心头正烦闷着,前面走过来个人,好像是鬼鬼祟祟的样子。“特务”二愣子心中一喜,翻进了一座荒废的院子,对着矮墙的裂缝往外观察。
等到看清了来人,二愣子大失所望,原来是村里的宋老汉。此人十年前孤身流浪到青桐村,住进村头的土地庙就不走了,后来也就被默认为本村人了。老头平时上山挖点草药,凑足了就去县城卖了,顺便帮着乡亲们捎点东西回来;农忙时还挨家给打点零工,也不计较工钱,管饭就成,所以人缘特别的好。
“这不是二愣子吗!你躲在这干嘛啊?”老宋头扒着墙头叫道。
“哦!我这突然憋泡尿……嘿嘿……”二愣子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墙太矮了,根本藏不住人。
“大冷天的赶紧回家吧!”
“唉!对了,大爷,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陌生人经过村口啊?”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陌生人。”
“那……你再仔细想想,上个月末有没有人从山上下来过?”
“前阵子老看见王家二小子去南山上转悠,陌生人倒是真没看到”
“是老王家那个老二,王发是吧?”
“对对,就是他,对了,你问这些干嘛呢?”
“没事儿,就是闲唠嗑……”
二愣子一口气跑回了家,把这条重要信息告诉了吴铭。
吴铭想了想说道:“刘哥,王发去的时间和地点倒是吻合,但是咱没有确凿的证据啊!你最好去他家偷偷侦查一下,你看怎么样?”
“那行,我先过去摸摸底,要是看出马脚了,就一刀捅了这个狼崽子。”二愣子摸出匕首就要走。
“你把刀子放下,没调查清楚可不能冲动。再说了,万一真是特务,一定是训练有素,还会有手枪,得咱俩一起行动才有把握。”
“那好吧!”二愣子放下刀,找了条毛巾把口鼻捂住,出了门径直往王发家走去。
决死锄奸记(下)
二愣子先是推了一下院门,里面是栓着的,便知道有人在家。悄悄地翻进去,顺墙根溜到东屋,见里面没人,又猫腰溜到西屋,一趴窗看到了王发。
王发这会儿正趴在桌子上摆弄钢笔玩,在一张破纸上划来划去,脚底下也没闲着,大头鞋晃来晃去的踢得桌腿“噔噔”响。
二愣子也不识字,见那本子上画得横七竖八的,想必是“地形图”了;再看王发脚上,穿的是翻毛大头鞋,这一定是鬼子给的了。
二愣子返回家,把“情报”绘声绘色地讲给吴铭听,吴铭一听也着了急,立即断定了他就是特务。
吴铭将尚未痊愈的小腿扎紧了绑腿,一甩头说:“走,去他家附近埋伏起来。”
在王发家草垛子后面一直藏到天黑,也没见他出门,还差一点被王发的爹给发现了。看看今天是没戏了,哥俩又悻悻地回去了。
第二天,两个人一大早就躲在王发家附近,紧盯着大门口。这回等了没多久,王发就摇头晃脑地出了门,顺着大路往县城的方向走去。
“有没有能绕到他前面的小路?”吴铭悄声问道。
“有,但是有点绕远,你这腿能行吗?”
“没事儿,咱锄奸重要,这祸害不除了,对根据地的破坏太大了。”
“跟我来……”
王发两只小短腿走的正欢,突然脑袋挨了一拳,随即被一条绳子勒住了脖子,拖进了一旁的树林中。王发拼命地抓住绳子,虽然喊不出来,两只脚却一直在乱蹬,两个人一时竟然弄不死他。二愣子情急之下掏出手榴弹,照王发脑袋一砸,这才晕了过去。
“妈的嘞!”二愣子趁机抽出匕首,举起来就要刺下去。
“慢……”吴铭夺过匕首,一把将二愣子按在了枯草丛中。
俩人刚藏好,迎面就来了一小队鬼子兵。二愣子将手榴弹的拉环套在手指上,吴铭也紧紧地攥住了刀把。好在鬼子行军速度快,不消片刻就跑没影了。
“奇怪了?我们村可是从来没闹过鬼子啊!”二愣子感觉非常奇怪。
“情况不对劲,鬼子一定是有什么特殊行动,我们得审问一下王发。”吴铭察觉到了事情的复杂性。
将王发拖进了树林深处后,二愣子一泡童子尿浇在了王发的脸上。
“哎呦……”王发睁开眼便发现一把尖刀抵在他的咽喉。
“别喊,想活命就放老实点,我问一句你就回答一句,磕巴一个字我就一刀捅死你。”吴铭将刀尖轻轻点了一下,王发的脖子上顿时流出血来。
“我听话,我听话……”王发吓得尿了裤子,大气都不敢喘。
“你去县城想要干什么?”
“我想去卖钢笔,换俩钱花。”
“你这钢笔是哪来的?”
“老宋头给的。”
“你这大头鞋哪来的?”
“也是老宋头给我的。”
“那你昨天在纸上画的是什么?”
“我哪会画什么,我连字都不识,我只是想过过手瘾。”
“老宋头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他这些东西又是哪弄来的?”
“上个月他教我采草药,说能卖大钱,能买好多东西,这些都是我上山采药和他换的。”
“上当了……”吴铭和二愣子几乎异口同声。
“老宋头”才是真正的日本特务。早在日本侵华之前,日军谍报部门就派出了大量的特务,乔装打扮潜伏到所有的城镇乡村,甚至是人烟罕至的地方。日军之所以战斗力强悍,武器精良是一方面,战场信息的及时掌握也是主要的一面。
那些精确到极致的军事地图,连哪座山上有座小庙,哪个村子有几棵树,有几口井,有多少磨盘……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些全都是那些间谍们长期测量和记录的结果。有时在一些局部战场,那些伪装了很久的间谍,还会产生奇效,一个人就能改变整个战役的走向。“老宋头”就是一个例子。
俩人丢下王发,极速往村头的土地庙赶去。为了超越鬼子提前到达,他俩按着直线狂奔,什么荆棘、树丛、水沟,遇到农户也是直接翻墙而过。
直到浑身挂花,衣服裤子也划成了羽毛一样,土地庙已经近在眼前,鬼子这时还没有过来。
吴铭跑得创口迸裂,由于失血过,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二愣子伸手去扶,吴铭一把推开说:“我就在这掩护你吧!鬼子如果上来了,我好帮你拖延时间;如果鬼子没到之前,你把老鬼子给除掉了,咱俩就南山上再汇合;如果……如果时间来不及了,你就隐蔽起来,然后自己想办法归队去。”
二愣子一咬牙,一句话没说,奋力往土地庙跑去。
吴铭做好了必死的打算,看到左侧有一片竹林,便慢慢爬了过去,靠到一棵粗壮的竹子上,掏出了匕首。
“老宋头”从发现二愣子跟踪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立即使用反侦察手段,将王发这张牌打了出来。王发是他提前“培养”的一个烟雾弹,关键时刻好为自己脱身所用。
此刻他正在土地庙里往外张望,屁股底下堆着几支步枪,还有一些子弹和巩制手榴弹。这些都是二愣子昏迷的时候,这个老鬼子在阵地上捡的。
看到二愣子的身影,老鬼子掏出“王八盒子”上了膛,悄悄藏到暗处。
土地庙只有一个没有门的门洞,剩下三面全是死的,往外看很清楚,往里看黑漆漆的。
二愣子举着手榴弹刚跑到门外,“啪”地一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王八盒子的精度非常差,射程远了更没有威力,所以老鬼子才把二愣子放近了开火。二愣子熟知庙里的地形,因此借着没被击中的良机,一鼓作气冲了进去,同时也拉燃了引线。
二愣子为了保险起见,是做了必死的打算的——即使第二发子弹击中自己,哪怕是击中了脑袋,凭着惯性也会扑到“老宋头”身边;如果“老宋头”第一枪打完,立即就躲到泥塑后面,自己在爆炸之前,也绝对可以做到和他同归于尽……
吴铭会几句简单的日语,当那一小队鬼子兵快要跑过去的时候,他扯嗓子喊了一句:“八嘎,托马累。”
鬼子们立即卧倒在地,响起一阵拉大栓的声音。一个军曹朝着他回了一句:“难哒?”
见吴铭不再回应,鬼子们小心翼翼地围了上去。正在这时,土地庙那边传来了枪声。军曹一挥手,留下两个鬼子,带着其他的鬼子准备往土地庙冲锋。吴铭见状,急忙将匕首飞了出去,鬼子们纷纷躲闪,同时开了枪,吴铭立即被打成了马蜂窝。
与此同时,土地庙发生了一连串的剧烈爆炸,一团蘑菇云拔地而起。鬼子们吓得全部趴在了地上……
……二愣子怀着决死的意志,追着老鬼子跳上了神龛。看着藏在泥塑后面的那张惊恐到扭曲的脸,二愣子笑了。
没想到的是,这种不靠谱的边区造手榴弹,在这个关键时刻哑了火。老鬼子自以为绝处逢生,一脚将二愣子踹了下去,得意忘形地将子弹全部打在二愣子的腹部。
二愣子嘴角依然挂着笑意,他在倒下的时候摸到了地上的手榴弹。肠子被打烂,丝毫没有影响二愣子的动作。他迅速地捡起一枚枚手榴弹,用牙齿咬开后盖再顺势拉弦,分别投到庙内的各个角落。老鬼子嚎叫一声就跳了出来,却被二愣子一把抓住了脚踝,手榴弹爆炸前的瞬间,二愣子听到了枪声。
鬼子们在检查吴铭遗体的时候,发现他背靠着的竹子上刻着一行字——中华民族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