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主任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道:“你,你说真的?”
周秋萍煞有介事:“可不是真的?我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啊。”
“那你的快餐店跟卡拉OK房呢?到时候怎么办?”
周秋萍诧异:“这个就不用您烦神了,我有店长,店长会主持工作的。您得注意身体,虽然能者多劳,但也不能什么都忙,不然身体会吃不消的。”
办事员垂着脑袋,都快把白眼翻上天了。
这家伙居然算自己的领导?真是丢不起这个人啊。这种话也好意思开口,抢东西抢功劳抢成习惯了。无论卡拉OK房还是餐饮店,跟三产公司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手伸的这么长,怎么不直接去抢.银行?那里钱更多!
周秋萍点点头,笑容满面:“许主任你忙啊,程厂长他们可说了,就指望您赶紧把冰箱卖了,回头大家好发年中奖呢。”
许主任又得意起来。供销社的门路是她趟出来的又怎样?他要用,她还不得乖乖双手捧上。
他矜持地点点头:“那就不劳您操心了,我的工作我自然会如期完成,肯定不会比彩电卖得差的。”
周秋萍的笑容更深了:“那当然,只要许主任您出手,那必然马到成功。”
出了门,她扯扯嘴角,送上门来的马前卒,不用白不用。
没许主任这么上蹦下跳地折腾,估计兵工厂还没那么急着卖冰箱。毕竟比起彩电,冰箱的积压只是零头罢了。
不过只要许主任给力,想必冰箱销售乏力问题,也会摆上兵工厂的日程,就是不知道到时候程厂长愿意给她多少提成了。
周秋萍从生产公司出来,准备回家收拾行李。她先把东西放好,后面还得去三家店看看情况,尤其要叮嘱吴康抓紧招聘的事。
纺织路上的防空洞已经装修的差不多了。有自助餐厅和快餐厅带来的人气,估计这边开设的卡拉OK房生意也不会差。硬件设施有的,软件服务一定要跟上。必须得赶紧招人,紧急培训,才能派上用场。
她刚进小区,正准备穿过林荫道时,被人叫住了:“秋萍同志。”
周秋萍转过头,眼睛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敢确定:“卢部长?”
说话的时候,尾音到底还是上扬了,变成了疑问句。
实在是面前这个人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
她认识的卢振军,虽然已经年近4旬,但还保持着蓬勃的朝气,头发乌亮,皮肤光洁,一看就精神抖擞。
面前的男人神色疲惫,眼窝深深凹陷,胡子拉碴不说,最要命的是他的头发,居然夹杂了许多灰白。
一夜白头,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吧。
卢振军也意识到了她的震惊,自我解嘲:“没什么,不是得了绝症,就是有点累。”
身体累,精神更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撑下来的。
也许是岁月不饶人,他真的老了。他觉得这段时间远远比当初在战场上更煎熬。
现在,面对周秋萍,他也只能疲惫地微笑:“谢谢你,秋萍,谢谢你做的一切。”
周秋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劝他一句:“卢老师,你注意身体吧,你不能垮下,一家人还指望你呢。”
卢老将军已经老了。而且周秋萍觉得他已经没能力继续带领一个家族往前走下去。也许既往的荣光已经泡软了他的骨头,他失去了应有的睿智和杀伐决断。
至于那位卢老夫人,老天爷啊,只能说苍天怜悯,没给她多少作妖的机会。否则说不定比起丁妍,她会有过之而无所不及。
卢振军点点头,勉强微笑:“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周秋萍感觉无话可说了。她能告诉他的信息,他一定早就知道,无需她再当二道贩子。
她只好没话找话:“你这是回家找小明吗?那,要不你还是先染个头发再回去,不然可能孩子会吓到。小明是个很细心的小孩。”
换成其他同龄孩子,很可能会搞不清楚白发究竟意味着什么,反而会因为觉得好玩而哈哈大笑。毕竟这个时代信息传递技术落后,孩子也比不上几十年后的精怪。
卢小明会担忧的,他是个会操心的小孩。
话一说出口,周秋萍又觉得不对,赶紧表示:“我乱说的,您别在意。”
哎呀,她怎么这么蠢?
卢振军除了是孩子的父亲之外,更重要的身份是卢部长。
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年纪大的话就希望自己看上去龙虎精神,充满了青春活力。
与之相反,如果年少有为就登上高位,他们反而希望自己看上去老成些,以防止被人在心中诟病,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而卢振军,就是军中出了名的少.壮派。
他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一连奔波数月,甚至累白了头发,这在政.治宣传上,意义极为重大,完全可以被当成正面典型大大地褒奖。
尤其在如此特殊的时刻,在他的妻子立场严重有问题的情况下,他的态度实在太重要了。
比起这些,会不会吓到孩子早就无关紧要。
再说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吓到了也好。
以卢小明的出身背景和他家的现状,提前长大固然残忍,但保持天真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不是谁都有资格当无忧无虑的小孩的。
孩子永远没办法选择父母,只能被迫承受父母带给他们的一切。
周秋萍胡思乱想着,局促地挤出僵硬的笑,没做一句解释说明。
以她的水准,她能想到的,卢振军只会考虑的更多。任何身居高位的人都有独到之处,否则根本没能力坐牢位置。
没想到卢振军却愣了下,然后认真地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是该收拾下的。”
他又点点头,温和地跟对方打招呼:“那我先走一步了,你忙啊。对了,你最近在忙什么?”
周秋萍倒没避着:“没什么,我要去趟深圳办点事。”
卢振军居然还有心情关心:“你一个人吗?那太不安全了,外面还是有些乱的。这样吧,我把小陆派给你,到时候让他陪你一块去,好歹也有个照应。”
周秋萍实在很想拒绝。
这趟去深圳,不仅仅是为了曹总的事。人多眼杂,她不想节外生枝。
结果卢振军撂下话就走了。
周秋萍忍无可忍,开口喊道:“卢老师——”
他回过头,“啊”了一声,满脸茫然。
这种疲惫的迟钝,让周秋萍生出了于心不忍,都不好意思拒绝对方的好意。
神差鬼使间,她冒出了一句:“卢老师,你不仅仅代表你自己,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卢振军面容愈发灰败。他点点头,勉强露出了温和的笑:“我知道,谢谢!”
第223章 我要卖给你
如果可以选择, 卢振军根本不愿意面对丁妍。甚至想到这个名字,他的脑袋就跟针扎了一样疼。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妻子不是什么独立自主的大女人。他明白她的小布尔乔亚, 这在知识分子中很常见。他也清楚她的虚荣心, 人生在世,难免攀比。他还清楚她缺乏事业心, 心眼不大, 眼睛能看到却只有一亩三分地,但有人喜欢当激流,有人偏爱做溪涧,各有各的追求,无所谓高低贵贱。
但他一直以为丁妍起码不是什么坏人,没有恶毒的心思, 可事实却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撺掇、组织学生去坐铁轨拦火车, 她怎么想得出来?她没脑子吗?她不知道这事究竟有多危险, 后果又会多严重吗?
所以在时隔近两月后,他再一次看妻子, 第一句话就是:“你不知道坐铁轨会死人吗?如果火车停不下来, 那就是上百条人命, 他们也是爹生父母养,他们才多大,又懂什么?”
长时间的幽闭已经让丁妍面容苍白且反应迟钝。
最初被关进来时, 她咆哮过嘶吼过,最恐惧的时候, 她甚至哭泣哀求过, 她拼命喊丈夫和儿子的名字, 然而他们谁都不曾出现。
时间久了, 她也麻木了,甚至再一次见到卢振军,她的面上都没浮现激动的神色,直到对方的指责传入耳中,她才爆发式的吼出声:“不会的,我们只是想要有人站出来谈判。”
她胸口上下起伏,面色涨得通红,激动地强调,“当初如果没有云南知青坐铁轨,会有知青大回城吗?享受了前人福利的人,不说支持,起码没资格嘲笑。我唾弃你……”
卢振军像见鬼似的看着她:“你下放过吗?你知道云南知青是怎么生活过的,当初又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丁妍被噎住了,她是一天都没离开过省城。按照规定,她的确需要下放,但她从头到尾就是名单下去了,她自己办了病假条在城里休养。这种事情不稀奇,有个俗称叫“白条下放”,起码在她的圈子里跟她类似的情况不少。
卢振军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幽深又暗沉:“连下放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那我问你明白什么是上山下乡,又为什么会有这项政策吗?告诉你,是因为城里没有工作岗位,必须得下乡。你以为大回城真的是坐铁轨坐出来的吗?用你的脑子想想,知青大回城是哪一年,改革开放又是哪一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是哪一年,大批农民工进城务工又是哪一年?劳动力的流入和流出!连最基本的因果关系都搞不清楚,你们还觉得是一回事?一群又蠢又毒的猪脑子!”
丁妍猛地站起身,双眼喷火:“你!”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没多少上进心。”卢振军声音透着疲惫,“但我认为这没什么,如果两个人都拼事业的话,家庭就很难。在这方面,你的付出要比我多,我一直都认可这点。所以你的一些问题我虽然看到了也不赞同,但我觉得应该包容。可是我没想到你不是不聪明,你是好高骛远而且自私歹毒。你真的能肯定坐在铁轨上的学生肯定不会出意外吗?不,谁都无法肯定。只不过有危险会死的人不是你,所以你无所谓。你拿别人的性命当成你攫取政治利益的资本,愚蠢又恶毒。是不是不服气,觉得你很厉害,那群人把你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好像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你是当代武则天?你如果不是卢家的儿媳妇,不是我卢振军的妻子,你再看看,还有没有人追捧你?”
丁妍爆发出声:“你凭什么羞辱我?!”
“就凭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知道自己身份不一般,所以肆无忌惮地恶毒。因为你认定了不管你是不是捅破了天,都有人替你收拾烂摊子。”卢振军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不然你胆子能有这么大吗?”
丁妍胸口上下起伏,面色青红交错,最后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像决堤一般汹涌而出。
她想咆哮,她想嘶吼,她想诘问对方,都是她的错,他就一点错也没有吗?到底是谁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卢振军没再看她,声音低沉:“我也不无辜,走到这步,我们都有责任,不管是主观还是客观的。我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错误,考虑的全是外部条件,从来没思考过是否有共同的理想追求。你想当人上人,我想天下大同。也许你的理想叫上进,我的理想是幼稚可笑。但奋斗方向不同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本来就是错误。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丁妍一抹脸上的泪水,高傲地抬起头:“协议书呢,拿来,我签字,我不配当你卢部长的夫人,你另请高明吧。”
关于这点,父母过来看她时曾经跟她明确谈过,婚姻是肯定保不住了。
以他们的身份和阶层,再结合社会大环境,正常情况下,即使打一辈子吵一辈子也坚决不离婚的很正常。但一旦涉及到政治立场,那肯定会分道扬镳。卢家是走仕途的,绝对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马虎。
这是她生一百个儿子都无法挽回的事。
事已至此,再拉拉扯扯只会让自己难堪,不如姿态摆高些,离婚拉倒。
卢振军平静地抬起头,点点下巴。
离婚协议早就拟好了,他这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办理离婚手续。
结束婚姻关系,是切割两个家族最有效的方式。
说来荒谬,却是事实。
丁妍草草扫了眼协议,发现卢振军除了要孩子之外,近乎于净身出户。唯一要求分割的财产是那架钢琴,因为使用的人是小明。
可即便这样,能分给丁妍的财产也寥寥无几。卢家住的将军楼是部队的财产,不可能分割。甚至连他们使用的家具包括床和沙发以及橱柜,也都是后勤分配给他们的,他们只有使用权。唯一可以被带走的大概就是被子和垫子,因为她嫌弃后勤购买的不好用,花高价买的进口货。
可她又不是贫妇,离个婚居然还要拖着被褥和锅碗瓢盆走人,多少脸都不够丢的。
至于存款,很抱歉。
尽管他们二人都属于这个时代的绝对高收入人群,每个月好几百块的工资足以让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老百姓难以望其项背。结婚八年下来,这个数字积攒成两三万都不成问题。
但人到了一定的阶层,开销档次也会随之水涨船高。旧的贵族消失了,新的贵族阶层又起来了,自然有门槛。况且丁妍又是讲究生活品质的人,一只果盘一块毛毯,也许就是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如此一来,存单上的数字便只有可怜巴巴的五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