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周秋萍拎了鸡蛋和猪肉上她家回礼,洪奶奶还硬塞给她咸鸭蛋,说自家吃不完。
只是进县城以后,周秋萍越来越忙,就没再登洪奶奶的门。不曾想再见面,竟然是这种情形。
周秋萍赶紧上前扶住人:“洪奶奶,怎么了?”
谁知被洪奶奶拽住的公安一看有人接手,居然趁机溜之大吉。
洪奶奶当场就掉下了眼泪:“没的人管了是吧,这还是不是□□的天下,就这么欺负我们老百姓。”
周秋萍慌忙安慰她:“来来来,奶奶,你先跟我回家,坐下来慢慢讲,到底怎么回事。”
阿妈出门忙去了,开了院子门,就是安静的谈话空间。
洪奶奶眼泪刷刷往下掉,一边说一边哭:“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洪奶奶也不是乡下人眼中的全福人,单是就养了两个女儿这点,已经足够她在农村抬不起头了。
可她享女儿福啊。大女儿远嫁,月月寄钱给她花。小女儿招的女婿,夫妻俩和和气气,都是勤劳干活的人。
她小女婿开拖拉机给人拉货,每个月能挣一两百块,比城里的老工人都不差。他们家在村里也是数得上份的。
结果问题偏偏出在拖拉机上。
“以前我家的拖拉机不是大队分家时拿钱买过来的嚒,开了快二十年了,实在怕吃不住。我女婿就拿这几年攒下的钱买了台新的,3700块钱的拖拉机啊,开了才两个月就出事了。好好的,前桥断了,拖拉机把我们村人家养的羊撞到路边沟里,死了八只。我女婿也摔断了腿,脑袋上全是血,人都晕过去了,差点没了命。结果机械厂不认账,说是他操作有问题。我女婿是公社出了名的拖拉机手,当年上县里戴过大红花跟大领导握过手的,他不会开拖拉机?”
周秋萍赶紧给她倒水:“奶奶,你先别激动。他们厂里派人调查了吗?”
“派了,就是他们说是我女婿操作不当,不会开车才出的事。”
周秋萍没开过拖拉机,不清楚车子的具体情况。但老手开新车,前桥还断了,这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她琢磨着应该找谁来断这公案,院子门被敲响了。
周秋萍起身招呼:“谁啊?”
待走到院门口一看,她瞬间尴尬,高进明咋又来了?还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大家不是心照不宣,此事翻篇了吗?
高进明看着她,欲言又止:“我能进去说话吗?”
周秋萍想拒绝又不合适,好在家里不是她一个人。
“当然,高工,请进。”
洪奶奶也追了出来,看到人就喊:“就是他,他去我们村看了车,非说是我女婿开坏了车子。”
高进明正酝酿说话的情绪呢,抬头一看洪奶奶,顿时色变,转身就要走。
周秋萍哪里会放他走,下意识就拽住了人袖子:“站住,你把话说清楚。”
事有反常即为妖。没问题,你跑什么跑?
第104章 你敬人一丈,人进你十尺
院子门关上了, 高进明暗自叫苦。
这几天,他为伊消得人憔悴,一直深陷在情感世界的痛苦中。
明明周阿姨说那是她侄儿, 怎么秋萍的孩子又喊那个男人“爸爸”, 秋萍还没反驳?
他有心想要问清楚,又害怕从人家嘴里听到确切的答案, 只能假装鸵鸟。
可越是逃避, 累积起来的情绪就越是膨胀。每次经过地摊,听到《月亮代表我的心》,他就感觉一种被撕裂的痛苦。
他实在受不了了,他鼓足勇气,趁着今天休班,跑来找周秋萍, 他要跟对方说清楚。
事实证明, 老祖宗说出门要看黄历绝对是人生智慧。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叫人当面撞上,他还不如继续承受那种被撕裂的痛苦呢。
毕竟那不过是心灵上的折磨, 眼前的这位老太太带给他的却是灵魂的颤抖啊。
洪奶奶抓着他的胳膊, 一叠声地强调:“我女婿是县里受过表彰的优秀拖拉机手, 你说他不会开车?”
大冬天的,人呵气都能冒出白雾,高进门额头上却全是汗, 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就是老驾驶员才容易操作不规范,才容易出问题。”
周秋萍追着他问:“那到底是怎么个不规范法。高工, 八只羊能让农村一家人倾家荡产了。这腿摔断了, 脑袋也摔成那样, 以后能不能好都打个大大的问号。这不是小事故啊。”
高进明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什么, 一直不敢看周秋萍的眼睛,说话磕巴:“就,就是起步太猛,拖拉机日常又没维护好,润滑不够,一下子就断了。”
周秋萍还想再追问两句,外面院子门又响了,周高氏满脸恼火地进屋,嘴里嘟囔着:“还这样呢,哪有这样的道理。好好的,说不卖就不卖,这是什么宝贝,我又不是不给钱。”
周秋萍喊阿妈:“怎么了?你吃饭没有?”
“吃什么,气都气饱了!店大欺客也不是这么个欺法。之前讲的好好的,这个礼拜就能拿到拖拉机。好了,现在说不卖就不卖,还说我私人买拖拉机是要投机倒把,它就卖给公家。”
周高氏抬眼瞧见高进明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不客气了,“你们机械厂好牛气啊,以后都别卖。我十里八乡拿着大喇叭替你们宣传去,我给你们上电视打广告去,你们家的拖拉机不卖农民,就卖给国营大厂。我们农民贱脚踏贵地,真是脏了你们的宝地!”
周秋萍皱眉,这段时间她忙得脚不沾地,都快忘了阿妈跟她说过想买拖拉机的事了,没想到事情已经进展到这步。
洪奶奶喊出了声:“不要买,我的老妹妹,你可千万别买机械厂的拖拉机。新车子开断了,还说是你操作不规范。”
她先前站的位置刚好在大橱柜的阴影边上,周高氏又一肚子气,根本没留心她的存在。
这会儿她一出声,周高氏才反应过来:“哎哟,我的老姐姐,你怎么来了。”
高进明趁机想闪人:“那个,周老板,我厂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啊。你们忙,别送。”
“慢着。”周秋萍喊住人,皮笑肉不笑,“这点儿厂里也在吃中饭吧。我刚好熬了一锅红枣银耳汤,就着红糖馒头吃,还请高工你将就一顿。”
高进明这会儿真是悔不当初,深恨自己不该见色起意。要是没他在人群中多看一眼,刚好旁边收音机又放着“甜蜜蜜,你笑的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他也不至于困在这里跑都跑不掉。
周高氏满脸狐疑:“高工,你们厂的拖拉机质量不行啊。那你怎么不早讲?”
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之前大家还没捅破窗户纸时,她跟高进明打听机械厂的拖拉机时,这人可说的千好万好。
好个屁!好拖拉机能才开了两个月就前桥断裂,人躺在医院抢救啊。
太不实在了,亏她还以为高进明是个老实人呢。得亏秋萍主意正,不肯跟他,不然以后还不晓得吃多大的亏呢。
高进明暗暗叫苦,他们厂的拖拉机的确有口皆碑啊,起码周高氏问他时,他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只是……嗐,不说也罢。
大冷的天,温在电饭锅里的银耳红枣汤还没送到他嘴边呢,他又出了一头冷汗。
周高氏人老成精,一看他这做派就心生狐疑:“高工,你可得说句实话,不能欺负我们老百姓不懂啊。”
高进明绝对是战争年代坚决不能做秘密工作的那种人,技术水平再高都没用。
人家还没问什么呢,他自己先紧张到原地爆.炸。本来没怀疑他的人,目光也全盯在他身上看了。
高进明感觉周围人的目光全是X光,能够将他底裤都看得一清二楚的那种。
他嘴唇发干,嗓子发痒,声音就像卡在喉咙里出不来的浓痰,额头上的汗跟瀑布似的,看得人几乎都要担心他会当场虚脱。
“我……”
外面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四五个穿制服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还没露脸声音先震天响:“谁是周秋萍,跟我们走一趟。”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堂屋门前,脸黑的跟锅底一样,“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以次充好,高价卖假货,我们怀疑你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
又来了,周秋萍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有种强烈的想吐槽的冲动。
改革开放都十年了,真正搞投机倒把的大头“官倒”满天飞,倒是真正可以称之为搞市场经济的小商小贩动不动就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大帽子。
难怪1992年要搞南巡讲话,抓着鸡毛当令箭搞双标的人实在太多了!
这一屋两个老太太,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周秋萍往哪躲?再说她也没想躲。她挺身而出:“我是,谁举报谁举证,说我以次充好,我拿什么次品充什么好东西了?”
穿制服的人伸手就要拽她:“跟我们回去调查清楚就知道了。”
周秋萍立刻往后缩:“慢着,逮捕人还要逮捕证呢,你们是谁?什么话就不说清楚就要抓人,算哪门子道理。”
高进明也鼓起勇气,跟着附和了句:“就是,同志,你们有话好好说。”
可惜他虽然是个高级工程师,但平素不修边幅,瞧着就是个小老头,站出来说话一点儿震慑力都没有。
大盖帽理都不理他,手一伸就将他推到边上,然后如狼似虎般扑向周秋萍:“别狡辩,跟我们走一趟!”
周秋萍见势不妙,冲想要上来跟对方撕扯的阿妈喊:“快去喊唐老师!”
学校食堂饭菜质量不佳,加上单位离家近,唐老师每天中午都回家给孩子做饭吃。这个点儿应该在家。
周高氏也反应过来,抬脚就往外跑。
穿制服能抓人的左不过那几个单位,只要能找到说上话的人,这事便有转圜的余地。
不然的话,就她们这种没根基的乡下人,你有天大的道理都没人听。
周秋萍大喊:“别动我,我自己会走。先让我拔了插头吧,不然我家失火你们谁赔?我还要关门关窗户,否则遭了贼你们赔钱吗?”
穿制服的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小九九,当场冷笑:“你别磨蹭。实话告诉你,你犯的事儿,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撂下狠话,他们就一左一右地过来拽人。
高进明吓得在边上大喊大叫:“你们怎么能这样?还有没有王法?”
到底不敢再凑上前。
反倒是洪奶奶勇敢地冲上前,企图撞倒人:“你们是土匪吗?这还是不是□□的天下?”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两位女同志哪里是这几个壮汉的对手,周秋萍还是硬是被拽到了门口。
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来人啊,光天化日抢人了!”
小区门卫原本还在屋里吃午饭,这会儿端着搪瓷缸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结结巴巴道:“你,你们要干嘛?”
他还是头回看到有人在公安家属区都这么豪横的。
跟在后面的一个男人不耐烦道:“抓投机倒把分子呢,跟你没关系。”
门卫愈发惊讶,联防队都抓到小区里了。这周老板到底投机倒把啥了?要真投机倒把的话,整个公安局都脱不了关系。
包括他自己,也买了件鸭绒服呢。晚上值班时穿在身上,真是浑身暖融融。
因为这份暖和,虽然联防队的人都发话了,门卫也没挪开。
这时代即便是家属区看大门的门卫也是正儿八经的编制内人员,所以就算他不执法,他也比相当于临时工性质的联防队腰杆挺的直。
对着这群凶神恶煞的家伙,他照样能扯着嗓子吆喝:“这投机倒把也归公安局管吧,你们又是哪个?”
除了这个联防队员之外,其他几人都是生面孔,绝对不是公安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