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久久保持着安静, 静得宋觅以为他压根就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景色在车窗外后退。
月色如洗,一寸一寸照过库里南黑色的车身。
正当宋觅有些不知所措时,谈西泽却在这时突然出声, 简简单单两个字,寡淡如水的口吻。
“是吗?”
“……”
原来他有听到。
宋觅没敢看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点点头:“是呀, 我收回我说你心狠的话,谈总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谈西泽没再说话。
宋觅摸不清他消气没有, 偷偷的眼风落过去,扫一眼又飞快收回,扯个话题打破沉默:“那什么……谈总, 你穿得好少, 要不要开空调?”
谈西泽伸手到中控台打开空调。
宋觅看在眼里,心里在猜他愿意搭理她, 说明不生气了吧?
哎,这人太难看穿了。
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谁都没说话。
宋觅是不敢贸然开口, 怕又说错话惹谈西泽不开心,而谈西泽……他不像是个愿意主动开启聊天话题的人。
宋觅嘴上没动, 可脑子里却一刻不歇, 一直在想要怎么开口提挡箭牌的事情。
西装外套已经还给他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下次见面。
她很纠结他会不会反悔, 不想给她做挡箭牌的机会了,毕竟她今晚惹他不高兴了。
纠结一路, 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到周围的景物都开始变得熟悉, 眼见着离家越来越近, 宋觅心里有些着急起来, 有些坐立不安, 像是屁股下面有针在扎。
小动作也不少,抠手指,玩挎包上面的拉链等等。
谈西泽的余光把她小动作都收进眼里,以为她着急,便说:“马上就到了。”
说完脚下还加了油,给车提了速。
“……”
宋觅心里如调味料打翻似的复杂,听他这么说,心里就更着急了。
还没酝酿好开口,库里南已经停在了老小区门口。
停靠在一颗橡皮树下。
谈西泽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向还坐着岿然不动的宋觅,淡淡道:“到了。”
宋觅手指攥紧挎包的包带,紧张地和谈西泽对上视线。
“我知道。”
谈西泽盯着她,“那你还不下车?”
“我还不想下车。”
“?”
谈西泽无言数秒,把着方向盘上的手微松,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盘身。
“那你想干嘛?”
宋觅脑子一抽,说:“想再坐会儿。”
谈西泽敲方向盘的手指直接顿住。
看她的眼神沉暗几分。
宋觅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在她觉得,她就只是单纯想坐会,想好怎么开口问他。
而谈西泽作为一个男人,听到她的话,就觉得深意满满。
如此长夜,封闭的空间里,孤男寡女。
她不下车。
她说想坐会。
那不就代表着……她想和他坐会吗?
谈西泽静静凝视着她,搭在方向盘的那只手也滑落到长腿上,他人往后靠,懒洋洋靠着椅背。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看着她。
月光渗透过香樟树叶间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透进库里男的挡风玻璃,细碎的光斑熨在男人迷人英俊的眉眼间。
伴着他的目光,碎光也变得缱绻温柔。
氛围开始往怪异的方向发展。
宋觅有所察觉。
她觉得哪不对劲,同时觉得谈西泽的目光深邃无比,格外耐人寻味。
具体哪儿不对劲,她说不上来。
只知道不能再这么干坐着。
宋觅清咳一声,打破沉默,然后看着男人道:“谈总,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你问。”他说。
“就是给你做挡箭牌的事情……”宋觅有些底气不足,“你上次说,会在我还你西装外套的时候决定,但今天我已经把外套还你了。”
“……”
“那是要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决定吗?”
拜托,千万别说不给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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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西泽没有反悔,他看着她的眼睛,略一点头表示认可。
“下次。”
宋觅坏毛病又犯了,非得问个清楚:“下次什么时候呀?”
谈西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最近行程安排很满,他得和周朗确定下行程表后才能知道什么时候有空。
没办法确定的事情,他是不会随意应下的。
“等我腾出时间,我会联系你。”
这是谈西泽能给到的确切回复。
对于这个回答,宋觅已经很心满意足,只要不反悔完全不给机会就好。
至于什么时候完全没关系,她可以等。
“好,那我就先回家啦。”
“嗯。”
宋觅打开车门,跨好包下车,双脚刚刚沾地就谈西泽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啊?”
她回过头,“怎么了谈总?”
谈西泽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姿势靠着,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脸上,语气平静:“下次见的时候,带上你修改好的年终总结。”
宋觅:“……”
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咬了下牙,强挤出笑意:“那个年终总结就非要写吗?”
谈西泽唇角一弯,淡淡一笑:“你觉得呢?”
“……”
大老板的话就是圣旨。
她哪里敢不听。
再说,她以后很有可能会跟在他身边做挡箭牌,就更不敢不听了。
宋觅维持着笑容,咬着牙,说了句好的。
然后转身就走。
“宋觅。”
他又在后面叫她。
她再次转过身,已经消失掉的笑容重新浮现,灿烂地看着男人:“谈总,还有什么吩咐?”
谈西泽眼风朝后座一扫,示意她:“你的菜。”
哦对。
差点忘了。
宋觅折回来,拉开后座的门,把两个装满食材的塑料袋费劲地提出来。
再用手肘把车门关上。
准备离开时候,宋觅一瞬迟疑,又朝右挪动两步来到副驾前,她微微歪低着头,看向车里的谈西泽,他正看着前方,目光并没在她身上。
“谈总。”
谈西泽转头盯着她,不语。
宋觅慢吞吞说:“谢谢你身体不舒服还专门送我回家,你真的不要介意我说你心狠的话,你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
“回去后早点休息吧。”
谈西泽没什么反应,淡淡嗯一声,“你回家吧。”
而后,副驾的车窗被他升起来。
贴的是防窥车膜,暗色的,宋觅再看不清里面的他,她转身,一手提着一个硕大沉重的塑料袋朝这旧小区的大门走去。
谈西泽看着她的背影,没有收回视线,直到看到一个身材瘦削高挑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他垂眸,撤回目光。
耳边回响着她的那一句。
——你的心应该挺狠的。
他抬起左手,轻轻放在胸口位置,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
狠吗?
也许吧。
毕竟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人。
-
宋觅提着菜,还没进小区的大门,就遇到正好回家的宋寻。
宋寻单肩挎着书包,蓝白色的校服外套脏兮兮的,黑一块灰一块的,他脸上也是脏的。
宋觅看着他,瞪大眼睛:“你浑身上下怎么这么脏啊?”
少年用手扶一扶肩上的包,没吭声。
宋觅:“我在问你话,你倒是回答我啊。”
宋寻:“没事。”
“没事?”宋觅重复他的回答,“那你是怎么搞得这么脏的,而且还背着书包,你下午放学没回家,现在才回家?你干什么去了?”
宋寻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加快步伐朝前面走去。
宋觅心底直接窜起一把火,提着菜小跑着追上去,质问:“宋寻!你是不是在学校和人打架了?”
宋寻还是不说话,只一个劲往前面走。
这下,宋觅不止生气,还觉得委屈,语气一下子提了起来:“宋寻!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啊?我一天到晚那么辛苦,你……”
话还没说话,宋寻陡然停住脚步,转身冷冰冰看着她。
“谁要你这么辛苦了?”
问得宋觅直接怔住:“你说什么?”
宋寻拍拍校服外套上的灰,还是那副冷漠无比的口吻:“又没谁让你这么辛苦,你完全可以甩手不管,不是你自己折腾得这么辛苦的?”
“……”
宋觅气得心脏直接一紧。
她不想和他废话,咬了下牙,点了下头说:“我希望你可以早点懂事,不要这么幼稚,随意轻视他人的付出,这样真的很不好。”
生怕弟弟说出更气人的话来,宋觅直接快步越过他走人。
宋寻站在原地半晌没动,看着前方宋觅的背影,想到她刚刚从豪车上下来的画面,若有所思。
-
回到家后,宋觅直接提着菜直奔冰箱,把袋子里的食材取出来一一往冰箱里摆放好。
最近这冰箱还挺争气,没有出现摆烂不制冷的情况。
听到客厅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奶奶从房间里面出来,就看到在冰箱前忙活的宋觅。
奶奶颤巍巍地靠近:“觅觅哇。”
注意到动静,宋觅回头,看到出来的奶奶后惊讶地问:“奶奶,你怎么还没睡呀,这都十点多了哦!”
奶奶用手指了指膝盖:“风湿犯了,疼得慌,我起来吃两颗止痛药。”
“我给你拿。”
宋觅把袋子搁到地上,到小茶几下方的抽屉里拿止痛药。
倒出两颗止痛药,宋觅接上一杯温水,一并递到奶奶的手里。
等等奶奶吃完,她便说:“奶奶,快去躺着吧。”
奶奶说:“不急,我等着你一块睡儿吧。”
宋觅乖巧地笑笑:“好哦。”
宋觅回到冰箱前,继续把袋子里的食材往冰箱里誊放,拿到那罐藏红花时,她直接递到奶奶手里。
“这是给你的,奶奶。”
奶奶老花眼,把罐子拿得远远的,等瞧清楚是藏红花后,喔哟一声:“觅觅,你哪来的钱买这个,忒贵。”
“不是我买的,别人给我的。”宋觅边往冰箱里放食材边说。
奶奶:“谁哇?”
宋觅想了想,答:“一个好人。”
奶奶慈祥的脸上露出点欣喜:“是不是咱们觅觅的追求者哇?”
“…”
“!”
这么一问,把宋觅搞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就否认:“不是啦!”
脑海里自动浮现出谈西泽那张英俊的脸。
大老板是她的追求者?
拜托,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吧……
“不是啊?”奶奶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失望,“那人家为什么要给你这么贵的东西?”
宋觅扶着冰箱门,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老人,用轻松的语气说:“奶奶,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人家足够有钱?”
她指指奶奶手里的藏红花:“这东西对他来说不算贵。”
毕竟谈西泽说过——
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就不算贵,钱买不到的东西才算贵。
奶奶又问:“那其他的菜都是他给的?”
“嗯。”
“那我觉得他肯定对咱家觅觅有意思。”奶奶自动开始脑补未来孙女婿的样子,“是不是大高个儿?人长得端不端正?介不介意现在咱家穷?”
“……”
宋觅哭笑不得,解释道:“奶奶,我老板他——”
“什么!还是咱觅觅的老板!”奶奶脸上慈爱的笑意更深浓了,“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奶奶见一见呀?让奶奶看看比不比那个混球小盛强?”
和盛开许分手的事情,全家都知道。
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只是平静地陈诉了分手事实,是盛开许劈的腿。
奶奶的话让宋觅陷进思考。
和盛开许比?
无语,盛开许根本就没有资格和谈西泽相提并论,两个人不在同一个层次,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在。
谈西泽直接碾压那个臭渣男!
等等——
她为什么还仔细做起比较来了?
醒醒,大老板不可能喜欢你的,更不可能是你的追求者。
大晚上的做白日梦。
笑死。
被自己的想法逗到,宋觅轻笑出声,对奶奶说:“别人真的不是喜欢我,也不可能的,只是看我可怜,偶尔扶贫一下而已啦。”
“怎么不可能哇?”奶奶还是不死心,“咱们觅觅生得这么俊,性格又好,人又善良,老板喜欢也正常,再说,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嘛。”
宋觅无奈,失笑着重复:“真的不是!”
“……”
“而且在家里的债务还清前,我是不会谈恋爱的。”
她总不能去拖累别人吧,得先过好自己的生活才行。
闻言,奶奶不再坚持,心酸道:“咱们觅觅就是太懂事了……遭罪。”
门口传来脚步声。
宋寻单肩挎着书包进屋,推门进来,奶奶一见他浑身脏兮兮的,和宋觅的反应一个样:“小寻,你怎么搞得这么脏哇!”
“……”
宋寻的回应也是一样,淡淡说了个没事,就径直越过两人回了房间。
再把房门关上反锁好。
没一会,里面传来电脑的开机声。
再一会,传来游戏开始的音效声。
宋觅心里哽着一口气,对奶奶说:“甭搭理他。”
放完菜,她收捡好袋子,可以留做当垃圾袋使用,然后带着奶奶回房间睡觉。
房间里的灯泡是孤单单一个白炽灯,瓦数低,也不太亮。
如暗沉沉的阴天。
奶奶已经替她铺好地铺。
宋觅到厕所前洗漱完以后,回到房间,赶紧把灯关上,心疼电费。
她躺到地铺上。
转头,窗外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
十几分钟过去,宋觅还是没有睡意,突然想到回家时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于是她轻轻喊:“奶奶,你睡着了吗?”
黑暗里,奶奶的声音从床方向传来,“还没呢。”
“奶奶,爸爸今天没回来吗?”
“下午回来过一趟,做了饭吃了没两口又出去了。”
“哦,这样啊。”
可能是在外面去追债了吧,宋觅心想。
半夜。
宋觅被渴醒,起来去客厅喝水。
她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黑黢黢的昏暗里,爸爸坐在那里,拿着手机像是在给谁打电话,手里还有燃着的烟。
要不是手机屏幕的光够亮,她压根不知道那是谁,指定得尖叫着喊进贼了。
宋觅轻脚走过去。
爸爸看手机实在过于专注,压根没注意到她的靠近,直到她停在面前开口叫了他一声。
“爸爸。”
宋天明被吓得周身轻抖一下,抬头,看到宋觅后强露出一抹笑:“觅觅?怎么不睡觉啊。”
“我起来喝水。”宋觅说,“爸,你怎么不睡觉在这坐着呢?”
宋天明把烟摁灭在玻璃缸里,说:“有点失眠,坐会就去睡。”
宋觅点点头,然后转身去倒水喝。
喝完水回房间,到房门口的时候宋觅停住,回头看爸爸还坐在沙发上,还在抽烟,还在不停给谁打着电话。
似乎一直没有人接电话,爸爸的神情变得很焦躁不耐。
应该是欠爸爸钱的人吧,宋觅也没多想,回了房间关上门。
重新躺进被窝里,宋觅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一眼时间。
凌晨两点三十五分。
同一时间点,醒着的还有谈西泽,他不是被渴醒的,而是被云正一通电话吵醒的。
在深度睡眠的时间段被吵醒,饶是再没有起床气的人,也是会不悦的。
尤其是谈西泽这种对睡眠质量要求很高的人。
他没有起床气,但睡不好会影响他一天的工作状态。
对此他很不满。
所以在他接起电话后,极具压迫感地冷冷对云正说:“凌晨两点半,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的嗓子还是哑的,听着就更吓人。
云正有一把好嗓子,唱歌特别好听,说话吊儿郎当的时候也勾人,跟谁说话都像是在撩拨。
此刻醉醺醺地浮浪笑着,说:“西泽,来我酒吧喝酒呀?”
“……”
谈西泽扶额,忍着性子不发作:“就这个事?”
“不然呢?”云正厚着脸皮,在电话那头笑嘻嘻地,“上回拦截你妞儿的那几个人我都教训了,不用太谢我,过来陪我喝两杯就行。”
“……”
谈西泽不想废话,作势就要挂电话。
正当他手指快要落到挂断键上时,云正的声音伴随着酒吧澎湃音乐声一并传来。
“妈的……居然给我发好人卡,真鸡儿气人。”
好人卡?
谈西泽移开挂断键上的手指。
云正是个情场浪子,万花丛中过,朵朵不放过。
睡过的女人以百为单位计数。
他可受不了在女人身上栽跟头的戏码,继续和谈西泽吐槽道:“还他妈头一回有人给我发好人卡,老子送她一辆保时捷,包包首饰也砸了好几万进去,手都不给摸一下。”
“……”
“真操蛋,说我是个好人就把我打发了!”
谈西泽默默听完,睡意都散去不少,只挑着感兴趣的部分问:“为什么说你是个好人,就是在打发你?”
云正:“……”
这人什么老古董。
云正不紧不慢地喝口酒,推开腻在怀里的妞儿,起身到外面安静的地方讲电话:“这你都不知道?”
谈西泽:“我应该知道?”
云正来到酒吧外,站在花坛前:“一般来说,女人对你说你是个好人这种话,就是在打发你啊,摆明的拒绝。”
谈西泽原就低哑的声音更沉了些。
“是吗?”
“肯定啊。”云正说,“她们往往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或者直说你身上她们不喜欢的点,就会统一话术,说你是个好人。”
“……”
“这不是打发是啥?”
久久沉默。
在云正准备再一次问谈西泽,要不要过来喝酒的时候,听筒里面传来挂断的嘟嘟嘟忙音。
再拨过去提示对方已关机。
云正:“?”
操。
可以,谈某人有够无情的。
谈西泽把手机扔到一旁,无端地很心烦,也许是被云正吵醒后的不爽,也许是想到今天和宋觅的对话。
她说了三遍他是个好人。
三遍。
整整三遍。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