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樊离开槐荫巷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和林先生仔细地复盘了棋局之后,少年便觉无事可做,林先生也疲倦了,否则余樊就是下棋下到天黑也没什么。
从远处吹来的清凉山风透过少年薄薄的衣衫,余樊抬头看了眼阴沉天色,这场春雨迟迟不肯落下,黑色的积雨云黑压压地堆积在流波山的头顶。
春日里的流波山本应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汪洋,今日却是一片沉郁的黑色。
积雨云之间电闪雷鸣,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一道青紫色闪电从空中劈下,而后响起的轰隆隆的声音在伏牛镇中回荡着,沉闷如吼,极为恐怖。
这些春雷落在山林间不知道会折断烧焦多少树木,要知道流波山深处的那些古木每一株几乎都有上千圈年轮。
想起这些,余樊不禁惋惜。
往年便有一株深处的千年古木被青雷烧焦,从树枝干处全部折断,漆黑一片。
断秒枫入口处的那两座石塔的塔尖也被焦雷给轰塌了一角。
“以前的春雷好像没有这么厉害啊,难道山神爷真的发怒了?”余樊兀自嘀咕着,心中祈祷着山神爷赶紧收敛些脾气,毕竟伏牛镇的人可没得罪他,犯不着降下灾祸来惩罚。
余樊想起离开槐荫巷时林先生看了眼天色,脸色凝重,说道:“只怕是山雨欲来……你最近几天就不要上山了。”
既然林先生和父亲都说了同样的话,余樊自然是深信不疑。
镇子被一条宽约数丈的河道分为东西两岸,河道上架着一座廊桥,是连接镇子东西两岸的唯一道路。
据说这座廊桥是伏牛镇的祖先们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修建的,这些年伏牛镇的镇民不断修缮它,所以直到现在,这座廊桥依然矗立在河岸上。
从廊桥两侧的廊柱上似龙又似牛的斑驳雕纹中,依稀能看到这座廊桥数百年来饱经的沧桑。
廊桥是余樊回家的必经之路。
经过廊桥时,忽然有个清冷嗓音响起,“流波山往何处走?”
余樊愣了愣,循着声音望去。
这才发现,廊桥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头戴帷帽的黑衣女子,气质冷峻,身上淡淡异香,体态纤长而匀称,有种不可名状的成熟韵味。
虽然女人的容貌被帷帽垂下的薄纱遮掩,但余樊可以想象,这个女人绝不是伏牛镇的人,因为伏牛镇不可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伏牛镇的女子乡野气息更重,声音也没有那么柔和轻灵,而且那女子衣衫之外露出的手掌洁白纤细,一看就不是经常下地干活的人。
余樊心中有些纳闷,伏牛镇除了经常来往的行商老马识途之外,很少会有外人到来,进出镇子的道路十分隐蔽,仿若世外桃源。
不过陌生人问路,余樊自然是有问必答,伸手指向流波山的方向。
站在廊桥上看不到远处的流波山,但能看到流波山上氤氲的苍青山雾。
“谢了。”
只听见淡淡的一声,一恍神的功夫,廊桥上就只剩下少年一人了。
帷帽女子消失不见了。
余樊大呼不好,以为那女子落下了河,便急忙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去。
桥下河水平缓流淌,什么也没有。
他想起来刚才似乎也没听到噗通的落水响声。
正当余樊纳闷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别找了,我没有跳河,我在你头顶。”
头顶?余樊抬起头,只能看见廊桥的横梁。
如果余樊的视线能够穿过廊桥的木顶,便能看到此时那个黑衣帷帽的女子正俏立在廊桥的最顶端,脚尖轻轻抬起,眺望少年刚才指引的方向,目露流光。
愣愣地看了一眼头顶横梁,余樊心中疑惑:“她是怎么跑到廊顶上去的?”
于是他四下观察,很快便在廊桥两侧的柱子上看到了一道浅浅的脚印痕迹,余樊每天在山林间奔跑跳跃,自认为身手已经是少有的敏捷了,可即便是他,想要跃上廊顶,也至少需要在两根柱子上来回借力几次才能上去,可那帷帽女子只用了一步。
少年微微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这个外来的女子身手竟然这般轻灵矫捷。
保持着抬头上看的姿势,余樊问道:“姑娘,你是要去流波山吗?”
姑娘?桥顶的黑衣女子帷帽下的嘴角绽出微笑,轻声道:“你想劝我不要上山?”
余樊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刚才那个读书人叫你最近几天不要上山,我都听到了。”廊顶的帷帽女子如实回答道。
读书人?余樊想了想,方知对方说的是林先生,可是这女子是怎么听到两人的谈话的?当时的槐荫巷并没有其他人。
女子似乎知道余樊在想什么,“不是没有人,只是你们无法察觉我的踪迹罢了,当时我就在你们的头顶上看你们下棋呢,槐荫树枝繁叶茂遮蔽视线,你当然看不见我,至于那个什么林先生,没有发现我自有其它的原因。”
帷帽女子意外的有耐心,她大可不必和余樊解释什么,不过她说的话云里雾里的,余樊也听不大明白。
女子轻声笑道:“我只是看你棋下得不错,觉得有意思罢了。不过你为何要劝我不要上山,是觉得既然连你都上不得山,那其他人自然也都上不得山是吗?”
余樊如实点了点头,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流波山了。
“你倒是诚实,不过毕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天外有天。”
余樊知道对方是把他当成了盲目自大的那种人了,于是解释道:“林先生是好意,我爹也这么说过,雷雨天气进山会惹得山神爷发怒的,这时候上山很危险,进山的人很难出来,而且山神到时候降下洪水,伏牛镇就会被大水淹没了。”
廊桥上的女子微微惊讶,问道:“这个镇子最近几年被洪水淹过了?”
余樊想了想,似乎从他出生开始伏牛镇一直都安然无恙,虽然每年惊蛰时分流波山都会有几天雷雨天气,但积雨云大多时候只在流波山顶,雨量不大,除了河道会涨几天水,未曾波及到伏牛镇。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女子问道。
“几百年……应该是有了吧。”
“那便没什么……”廊桥上的女子淡淡道,既然近十几年来都没有发过水祸,那东西自然还在流波山上。
忽又想起什么,本不必提起,只不过看在少年适才好言劝告的份上,便随口说道:“你倒是可惜,那个姓林的读书人除了下棋还能教你更多的本事,只不过你天生灵根缺失,修行资质太差。”
余樊记得很久以前林先生也说过类似他修行资质很差的话,只不过那时他对此并不在意,而且林先生也没有细说。
余樊不解问道:“灵根?那是什么?”
女子帷帽下的清水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悔意,似乎是觉得不该说先前那番话,说道:“其实你不必懂,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懂得越多,想要的就越多,失望的也就越多。”
余樊深以为然,点头道:“如果不是林先生教我识字下棋,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想象长安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悟性不错,难怪那个姓林的读书人对你无法修行之事如此扼腕叹息……其实长安之外,黎国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世界。”
女子顿了顿,大概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说这些话,解释道:“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向往更远的地方……”
余樊点点头,“姑娘是想告诉我,人的念头是无穷无尽的是么?在伏牛镇就会想去长安,到了长安又会想去长安之外的地方。人知道的越多,想得到的也越多,就像我们镇上的吴掌柜,他见过很多世面,他说他才不想去长安,他想当神仙长生不老,有一天我笑着问他,神仙不是自古就有,也是想当就能当的么?”
不知道为什么,廊桥上的女子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问道:“他怎么说?”
余樊笑了笑,说道:“吴掌柜说我不懂,神仙其实是修来的……其实我也不想懂,懂得多了烦恼也就多了,只要能守在娘亲身边,也许以后能够……能够娶他家的闺女当媳妇,永远待在伏牛镇,就很好。”
女子唏嘘一声短叹,忽然对林知风的扼腕有些感同身受了,甚至有些同情林知风。
“你倒是看得开。”
便在这时,帷帽女子微微察觉到自己心头一闪而过的明悟,心境不知不觉间又向前了一步。
帷帽女子先是愕然,而后微笑自语道:“莫非这小镇真是我化凡得道的关键?竟然同时送给了我两份机缘。”
“姑娘?”久久没有回应,余樊以为廊顶上的女子已经离开了。
“嗯?”
原来还在,余樊舒了一口气,继续劝告道:“姑娘,雷雨天气不能上山。而且今年的春雷比往年来的更加凶猛,山上很危险。”
余樊想着既然对方对山神发怒的说法不屑一顾,那就只好搬出春雷之威,让她知难而退了。
没想到那女子却并未被吓到,反而扑哧一笑,笑声如山间清泉叮当回响。
“傻小子,那不是普通的春雷,而是夔兽的雷劫,我既然敢上山,自然有我的依仗,还有,不要叫我姑娘了,我年纪比你娘还大的多呢……”
夔兽?雷劫?
又是一些令人琢磨不透的话,余樊微微一愣,自然而然地将那些听不懂的话略过了。
至于后面那句,余樊只觉得那女子在逗他玩笑,于是认真道:“可我觉得你最多比我大两岁。”
女子又是一笑,没有过多解释其中的缘由,更何况天下女子大多喜欢听恭维之语,这个有着名贵出身的女子许多年来听到的恭维话语不知有几千几万箩筐,从来只感觉到厌恶,没想到这话从一个淳朴的山野少年口中说来,却也难免让她心情愉悦。
果然令她厌恶不是那些恭维的话语,而是说出那些说话之人的虚伪。
余樊的恭维真诚无比,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实话实说的恭维,没有谁能够拒绝。
廊桥顶上的女子也不例外,这位掌握着一国权势的女子同样有着远超旁人的修炼天赋,平日里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自是威严,然而此时到了不得不遁入凡尘寻取机缘的境界,却被一个山野少年恭维得心情大好,于是便柔声笑道:“傻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平日,她绝不会开口问一个凡人的名字。
“余樊。”少年回答道。
“好,我记住了,通常凡人的名字我不会记得很久,但你的名字,我想必会记得一阵子。”
帷帽女子站在廊顶微微一笑,说道:“再见了,傻小子。”
余樊忽然想起还没有问过那姑娘的名字,娘亲说这是待人接物的基本礼貌,于是他又昂着头往上喊了几声姑娘,然而并没有人答话。
直到头有些微僵了,余樊才疑惑着想道:“难道她已经走了?”
少年无奈叹息,着急大喊道:“姑娘,不能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