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 沈溯微踏足昭月殿。
毛还稀疏的小雀儿,忽而改变了飞行的轨迹,像喝醉酒似的兜头滚下来,让他接在手里, 看了看, 向上一送。
雀儿扑棱着翅膀, 重新飞上枝头。
过了一会儿,树上几只知了, 也像雹子似的向下砸,剑气自他身上迸出, 将它们全部送回原处。
走到了窗户边, 隐隐看到徐千屿的脑袋晃动, 她正背对窗户。
他便半弯下腰,轻轻敲了敲窗棂。
屋子里, 徐千屿正在无真的监督下打坐。
择了杂道后, 徐千屿日日练神识, 练习的方法便是将神识分成数缕,操控外面的花鸟鱼虫。这个练习,无真从前也叫她做过,却没想到正对应杂道专攻的神通“分神御物”。
无真道:“剑修之杂道, 绝非杂而不精。实际上, 常人能御一把剑就很不错了,能御万物者屈指可数。但既然做我的徒弟,你怎么好意思不做好?”
但是同时操控数缕神识,令徐千屿十分折磨, 就好像是让十根手指头同时绣花, 需全神贯注, 不出一个时辰,颈上的汗便下雨一样向下流淌。
一旦力有不逮,外面操控的花鸟鱼虫便都走歪了。
徐千屿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弄出天道法相?那日都是旁人看见了,我甚至没看见自己的天道法相长什么样。”
无真将盖在脑袋上的衣袍扯了扯,冷不丁便是一书筒:“当日你本来就强行升阶,又念力过强,所以让你预见了天道法相的影子。你才入道几年,就妄想修出天道法相,你当那些老家伙是吃白饭的。”
徐千屿闭了闭眼,忍气吞声继续打坐。
听到身后的敲窗声,徐千屿一下子便跳下桌:“师兄来了,我可以去练剑了!”
无真:“……”
徐千屿已跑到了院落中,沈溯微帮她揭开油纸包,酥香窜入鼻中,她迅速拿了一只塞进嘴里。
他们说着什么,衣衫被风吹得飘荡,叠在一起。
无真挪动到窗边看着他们,见沈溯微冲他点头,徐千屿回头看,便摆摆手,让他们“速去”,意为“赶快滚”。
徐千屿擦擦手,准备去大阵替无真搜寻魂魄。
那日师兄渡完劫后,无真的一缕神魂遍寻不见,花青伞说,可能劫雷下来时,它便被传送到了世外。那缕神魂,本就负责“引路”,也许时候到了,便会携着其他失散的魂魄一起回来。
花青伞建议她不要管。但徐千屿觉得,万一没有找到,那缕神魂白白逸散,岂不太过可惜。
何况她也担心,那是他们骗她的借口。她虽救无真的性命,却并不想欠他的人情,让他以如此宝贵的东西偿还。
因此,她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来大阵寻觅一次。
世间灵气充盈,术法宫在新任长老的操持下,将沉在水下的部分升上来,与现有的阁子拼合完整。完整的术法宫是蓬莱山体的一部分,正如镶嵌在嶙峋山石中的水晶宫殿,仰头方觉巍峨无比。要拾阶而上,走入山中,才能正式进入术法宫。
一路上,提着灯笼的术法宫小弟子路过,纷纷与二人行礼。
徐千屿新奇道:“术法宫来了好多人。”
沈溯微道:“新入门的弟子中,法修是最多的。”
术法本就靠灵气蕴养。因近百年,世间灵气不足,法修一脉几乎断绝,如今却又恢复了繁荣。
术法宫底层,大阵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
先前的灵气旋涡,如碟底盛了浅浅的水。如今灵气漫灌上来,形成如烟海般的漩涡,气浪吹拂着徐千屿的衣角,真有伫立海边的感觉。大阵灵气满溢,也是一种危险,寻常修士无法承受潜入其中的压力,很可能爆体而亡。
今日徐千屿刚练完神识,神识强大坚韧,却非常合适。
她以一缕神识出窍,潜入灵气旋涡中。
咕嘟嘟的气泡自耳边滚过,眼前全是流动的水雾,神识似乎自树杈的夹缝中挤过,能看到两侧一闪而过的画影,但都不真切。
这是她潜得最深的一次,但只片刻,已是精疲力尽,只好上来,一无所获。
徐千屿同沈溯微说了见闻。他想了想道:“你看到的,也许是‘八千世界’。”
传说中,加上他们这个世界,共有八千世界。人们尚不知自己的世界与其他世界之间如何关联。只知天梯成后,有一段的混乱:凡间常见异象,海市蜃楼中偶尔看到异世之景,也有人偶能与异世之人通信。
双方都啧啧称奇,一时间,民间志怪作品无数,都以玄、幻、奇著称。
也不知道无真的神魂到底去了哪个世界。
徐千屿摁了摁眉心,又沿着眉毛顺了顺,仍觉得头晕,抱怨道:“整日这样练神识,我的神识就像用呲了毛的毛笔一般,拿手拢都拢不回来。”
沈溯微道:“分神?”
“是啊,我更喜欢练剑。但练这个封神总是挨骂,我练剑也高兴不起来。”
沈溯微道:“找一个地方帮你练。”
他将她带入剑冢中。这处剑冢至今无人涉足,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之处。
徐千屿心中极为喜悦。凡沈溯微说要帮她练,便总能想出法子,能让她快速进益。
正想着,眼前一凉,倏尔暗下来,沈溯微拿一条缎带,蒙住她的眼睛。
徐千屿摸到了他的手,“还要蒙住吗?”
“不要用眼睛看。”他在她身后检查结是否打好,随后拉住她的手,望向她。
徐千屿立在甬道空阔处,双肩挺直,缎带有些宽大,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因不知道要做什么,少女下巴微微低着,显得有些犹疑和势弱。
沈溯微便看了她一会儿。他的魔性已褪得很淡,只是这种时候,血脉中仍有微妙的沸滚之意,令心跳有些重。
徐千屿觉察空气中的静默,手指一动,他道:“你现在只悟了第一剑,谓之斩。以后还有第二剑,第三剑,你记得我帮你写的剑谱吗?”
“用那个招式,同时神识也尽量不要被我切中。”
说罢,徐千屿感觉他的气息似乎凭空消失了,又好像就停留在身边,在身后,在头顶,变幻得很快。
徐千屿的剑气就像绽开的莲花瓣铺开,向四周延绵,一无所获,反倒是背心一寒。
徐千屿反手一剑,堪堪架住尺素。
此时她身体和神识同时控剑,不免顾此失彼,还未反应过来,一缕神识便感到无尽凉意,被霜花“标记”,代表“被斩出局”。徐千屿抵开尺素,以另一道神识追着他的神魂满剑冢跑。
而沈溯微的尺素还在朝她进攻。
一连被斩了三缕神识。徐千屿恼了,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尽力以每一缕神识感知,慢慢在脑中拼出了剑冢的模样。
当下卖个破绽,趁沈溯微思索,她却以一缕神识控住剑,腾开手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在他手腕上,震下他的剑。同时神识围拢在观察到的地方,四面包抄,也将他的神识“斩”了。
沈溯微一把攥住剑,道一声“好”。
打这一场,二人都是精疲力尽,歇了片刻,呼吸交缠在一起。
徐千屿拿剑在眼前试探地挥了挥,准确地勾住他的尺素,向自己这边一拉。沈溯微岿然不动,僵持了一会儿,徐千屿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便破了功,反教他拉到身前。
沈溯微没说话,抚了抚她的脸,忽而压下剑,咬在她唇上。
徐千屿眼前还覆着缎带,他的气息倾覆而下,忽而被抱起来亲吻,令人有种心跳的滋味。他吻了好一会儿,徐千屿抖落蒙在眼上的缎带,目不转睛望着他,伸出手。
沈溯微似明白她的想法,低下头,徐千屿的手便摸了一下他眉心的剑印,神情颇有遗憾。
沈溯微顿了顿,也摸着它,有些紧张地垂眼:“不好看么?”
他还记得,徐千屿喜欢漂亮的东西。
徐千屿将他抱紧,道:“倒是很好看的。就是觉得很可惜,它像剑痕,不想叫你身上又多一道伤痕。”
……
徐千屿晚上回去,便从抽屉里找那本札记。
百废待兴,她许久没有时间记录自己的生活。札记上最后一句,还停留在师兄渡劫前那句,希望日后还能与师兄一起斩妖除魔。
愿望都实现了,可见徐芊芊的祝福真诚,也很灵验。
徐千屿兴之所至,提笔便在灯下写:“诸事顺遂。”
落笔没一会儿,她写下的字,竟然自下而上,一字字地消去墨迹。不免令徐千屿凝神,提起心盯着札记,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随后,纸上凭空出现了两个非常板正,但看起来有些缺胳膊少腿的字:
“番外:”
徐千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字看了许久:“不懂。”
更令人惊讶的是,片刻之后,那两字之下,更多的字很快便铺满了半页纸。所有的字都很古怪,一些认识,一些不认识,一个一个蹦出,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十足诡异。
书中亦有妖魔。徐千屿想到此话,立刻用笔尖截住了从左向右蔓延的字,随后以神识入札记,在字间轻轻一抖。
那些墨迹支撑了片刻,便如烟尘,纷然消散了,还她一个干净本子。
徐千屿吹口气,还在最后一行的空白处画了个小符咒,做个记号。以免书中妖魔又趁无人作祟乱写字,把她前面写的日记给覆盖了。那都是她真情实感写下的,她日后可是要常常温习的。
合下札记,徐千屿便跳出窗外,踩着荷叶去沈溯微那边了。
殊不知,遥远的另一世界,电脑前,传来女声哀嚎:
“啊。我的稿子呢?怎么一眨眼突然没了!”